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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丨误会深深深几许:沉樱《女性三部曲》出版前后的风波

2023-05-10 14:56:27

1983618日,旅居美国的作家、翻译家沉樱在马里兰的寓所里给远在中国山东的表哥、作家田仲济写了一封信。当时,已是多病身的沉樱新感“心跳也不齐,是另一病”,“身体不大好,很觉烦恼,心里也不知怕什么,总之不安。”除了病痛带来的不安,沉樱在信的开头还抒发了一段对人事的不满之情:

 

“你的‘序’文写得实在不愠不火,非常难得,想不到有人自作聪明,乱加改动,当时看到那里就很觉怪,我这些年来已见怪不怪,自己对文字写出的其人其事,早已失去信心。情愿听故事中的假人假事,还像真实的。”

 

沉樱

 

沉樱信中所说的序言,指田仲济为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沉樱译著《女性三部曲》撰写的《沉樱小传》。沉樱称之为“序”,是因为小传刊于卷首。1992年,《新文学史料》刊发了一批《沉樱自美国来信》。在这封信后,田仲济用注释的方式解释了沉樱的怒气:

 

“忘记是重庆出版社还是罗念生,要我写沉樱一篇简历,说是附在书上,因为如今青年多已不熟悉她了,我觉得我应当写,就写了那篇简单的传略,我并没加标题,也不知道要印在前面。内容也不晓得是谁将事实加以改变。”

 

在这封信前后的其他通信中,沉樱和田仲济也都对《女性三部曲》的出版过程、稿费发放表达过不满。早在拿到《女性三部曲》样书前,沉樱就在一封抱怨与出版社沟通波折的信中表示:“没有‘小气’显不出‘大方’,山东出版社作风真是难得……以后有书,全请他们印行,绝不再找别家了。[1]

 

沉樱生前,大陆出版了四本她的译著,其中只有《女性三部曲》是山东之外的出版社印行,可见此书的出版风波严重伤害了沉樱对大陆出版界的信任。但是,沉樱信件只是一面之词,而且当时她年事已高,“辞不达意”、“易招人误会”[2],田仲济的回信又未见公开,此事具体经过尚不明朗。

 

2016年,《罗念生全集》修订出版,新收录了罗念生写给孙大雨、彭燕郊等诗人、学者的书信157通,[3]其中包括罗念生致田仲济书信4封,都与沉樱译著在大陆出版事宜有关。罗信内容,部分勘误了沉樱的说法,部分印证了沉樱的观点,还有一些内容则解答了“谁改了《沉樱小传》”的疑问。

 

《沉樱小传》诞生:沉樱不写、赵清阁推介、田仲济执笔、罗念生改动

 

在看到《沉樱小传》前,沉樱对这篇小文是充满期待的。1983519日,她在给田仲济的信中将《女性三部曲》的畅销归功于田仲济写的小传,并认为:“重庆出版社是直接向你要稿的,可见他们直到你是谁”。不过,《罗念生全集》(全集)新收录的罗念生致田仲济信,则表明并非如此。

 

全集所收罗念生致田仲济第一封信,仅署日期“24日”。查田仲济撰写《沉樱小传》的日期是19811224日,则该信或为198124日发出。信中,罗念生提到:

 

“重庆出版社拟出沉樱译的《女性三部曲》及《迷惑》,要沉樱的小传及译本序。沉樱回信说,她不能执笔,托上海赵清阁同志代写。赵同志来信说:‘关于沉樱的小传是否让田仲济同志代写较妥,他知道的比我多。可与他联系。’因此特请您帮忙。”

 

可见,《沉樱小传》的写作任务是转了一圈才找到田仲济的。不过罗念生的“碰壁”并不意外:虽然他和沉樱已经相识半个世纪,但在他经手《女性三部曲》事宜之前,沉樱已经一再表示过不会给自己的译著写传甚至作序跋,不过她确实曾请田仲济为自己帮忙写传。

 

1982年,沉樱和田仲济在济南

 

1980418日,沉樱在致田仲济信中提到阎纯德来函索取自传,称“忽然想你大可替我写一点,别吹别捧”;同年519日信中,沉樱又说“我总觉(写自传)与我不合适,提不起兴致”1980年,长江文艺出版社拟出《沉樱散文集》,但“怕有盗印之嫌”,要求沉樱作序跋或明确托人代写,沉樱自然不应允,故此书后未出版。[4]

 

沉樱不为自己立传,出于两方面的考虑。1981216日,也就是在已经回绝罗念生的写传邀约后,沉樱曾在信中向田仲济陈述自己不能为大陆出版物写序跋的缘由:“因为我在台尚有家务未了,这次回去就是为宿舍改建高楼签合约,将来至少还要回去一次。如公然出书,那就等于自断归路。”

 

但是,沉樱在下文又提到对于大陆出版物的序跋“写了几遍不成,因头脑迟钝不堪”,加之她对于美国学者李又宁为自己作传、采访的工作也颇有微词,[5],只是对外的托词。关键还是沉樱怕自己年老无力为文、表意不清,出现误会。1983年之后,她唯恐“惹人笑话”、“招人误会”,甚至只与田仲济一人通信,且请表哥“以后对人请勿说我有信,更别以信与人传阅。”[6]其谨慎如此。

 

沉樱不写自传,向罗念生推荐了赵清阁。,沉樱在离开大陆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洋娃娃》,就是赵清阁向她约稿的。[7]但是,赵清阁与沉樱恢复通信,是因田仲济的中介;[8]沉樱在大陆出书又都托田仲济负责。这些事情,沉樱曾在给赵清阁的书信中提到,[9]赵清阁或据此认定田仲济更适合为沉樱作传。

 

赵清阁编《无题集》中的沉樱画像

 

在《沉樱小传》写作期间,田仲济与沉樱多次通信,但从沉樱的回信看,田仲济似乎未提到小传的事情。到19811224日,作为“大陆作家代表团”成员在香港访问的田仲济写完了这篇简单的小传,之后转交罗念生。

 

1982111日,罗念生致信田仲济:“‘沉樱小传’写的非常好。我已根据沉樱来信,补充了一点材料,并已寄与重庆出版社,他们可能出《女性三部曲》或《迷惑》。”[10]

 

这一段解决了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是罗念生改动了《沉樱小传》,而且他确实没和田仲济说这篇小传是放在卷首还是卷尾——当然,可能是他也不知道。

 

罗念生到底改动了哪里?

 

罗念生到底如何改动《沉樱小传》,惹得田仲济和沉樱如此不满呢?我首先想到:《沉樱小传》曾于1996年刊于《潍城文史资料》第11辑,这篇小传是否与《女性三部曲》卷首那篇有所区别?若有,则可知哪些地方是罗念生修订的。但是,比对两版《小传》,1996年版仅是将结尾“倘日后她这病有所好转,相信会有新的译作问世”改为“1981年秋末曾回国,因故定居的愿望未能实现。于1988年在美国病逝,享年 81岁。”其余字句有些出入,但并无事实上的不同。因此,这两版应当都是有罗念生改动内容的

 

罗念生

 

好在《沉樱小传》不长,内容不多,若一段段比对小传与田仲济关于沉樱的其他文章,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沉樱小传》全文基本是事实陈述或引用沉樱的原话,第一段中有一处事实错误:沉樱到上海后,先考入上海大学读书;上海大学被迫解散后,她转入复旦大学,并未到小传中说的“上海艺术大学”。但这一细节错误恐怕不是关键。全文第一段、第二段论述了沉樱的小说创作,第四段、第五段论述了沉樱的翻译理念。这四处中有两处明显出自田仲济的个人观点,另外两处则是田仲济从未在其他文章中提及的。

 

小传第一段结尾称“沉樱是继冰心,丁玲之后而为人所瞩目的以文字的秀丽与富有诗意的风格为特点的女作家”,这是田仲济在《沉樱论》(1935年,连载于《青年文化》第3卷第1期、第2期)中曾表达过的观点:“继丁玲而起的女作家……若我们要从这群中找一位希望较大的作家时,那末无疑的当是沉樱了。”

 

但是,第二段称沉樱的小说“总是把故事构造得很纤密而自然,描写得很精细和有趣。文字极其婉妙绚丽,常常含有哀艳的热情,很象优美的散文诗。”这是田仲济在《沉樱论》中未提到的内容。事实上,田仲济对沉樱的小说评价并不很高;而同时期贺玉波的《沉樱论》(《青年界》1936年第5期),恰有“美丽的文字和细腻的描写”以及把沉樱的小说“当作一文抒情的散文来读”的论断。

 

值得注意的是,沉樱晚年“悔其少作”。在1980103日给田仲济的信中,她评价自己的早期小说创作是“在文坛上混得虚名……中年之后,改习翻译,才知文字的艺术价值”。在此之后,田仲济似乎不太可能在《沉樱小传》中违背自己和沉樱的意愿做出小传第二段中的评论。

 

小传第四段和第五段论述了沉樱的翻译,第四段引用沉樱关于“小的快乐”的论述,这是田仲济在《沉樱去台湾以后》一文中曾加以引申并表示认可的。但是,第五段所引沉樱的两段话,田仲济在此前和此后撰写的《沉樱去台湾以后》、《沉樱晚年的追求》及《秘密的婚姻》序言中均未提及。该段主要内容如下:

 

她特别偏爱奥地利的近代大文豪褚威格和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毛姆.有人主张文学作品是不能翻译的,认为一翻译就会失去原作的风貌,沉樱是赞成翻译的,她认为佳酿即使只剩了糟粕,也还留有特殊的芳香。她还曾说,“觉得名家杰作,即使译得粗糙,挑去砂粒总还是营养可口的米饭。”沉樱就是这样的一位严肃的业余翻译家……这样一来,象她自己所说:“由于它的畅销带来的物质和精神的鼓励,使我在一年内又印了其他九种小书,甚至有了要成立一个译文出版社的野心,想今后尽量为大家供应翻译读物,并作为退休后的从业。”

 

对于翻译与原作的论述,可能是罗念生的“翻译家语”而非田仲济能做的评论,不过我们不能确定。但基本可以断定,小传本段所引的第二处沉樱的话,是罗念生加上的。早在19791214日,沉樱就在信中向田仲济汇报过自己的翻译事业,并说“退休后衰老渐至……最苦是右手执笔用箸稍久即僵痛,所以写字如小孩,久已不能写作。”这与办出版社的“野心”实在相悖。而且,这一段内容与小传上一段、也是田仲济在《沉樱去台湾以后》长文中重点强调的沉樱“爱翻译,从来没想到做翻译家”、“对什么事只有欣赏的兴趣,没有研究的魄力,更没有创作的热情”,明显相左。

 

综上所述,笔者推断《沉樱小传》的第二段、第五段内容有可能经过罗念生的改动。田仲济根据沉樱的意愿,将小传写的“不愠不火”,但这可能不符合国内读者的期待;或许是出于提高、正视沉樱文学地位和翻译成就的考虑,罗念生添加了一些对沉樱小说、翻译的较高评价;但这恰是沉樱不愿看到、田仲济竭力回避的。

 

误会深深深几许

 

《沉樱小传》的改动,只是《女性三部曲》出版风波的一个细节。按照沉樱的说法,“这本书运命多灾多难。至今不得了结”[11]出版后另有稿费与样书的风波,历时两年余,罗念生、田仲济亦参与期间,并产生误会。因非文坛事,此不赘述。

 

1984年春,罗念生给田仲济去信,积极张罗收集沉樱未出版译著,拟交友谊出版公司出版。[12]然而罗念生并不知道,早在《女性三部曲》之后,沉樱就已经对山东之外的出版社下了逐客令。不过田仲济还是将此事通知了沉樱。到68日,沉樱来信,明确告知:

 

“友谊公司……最近他们除直接来信要稿,并托人来说,这又给人居功机会。对人谈起,可略说怕得罪人的为难。把决定推到我身上。我要先看看条件再决定。”后来此事未果。

 

事实上,沉樱与山东出版社的蜜月期也只限于第一本书《同情的罪》。当出版社开始编辑第二本书《秘密的婚姻》时,沉樱即对书名表达不满,认为“不够分量,不能用”、“将令读者失望,令全书逊色”。[13]但最终出版的译著并未遵沉樱的意愿更名。在注释这封信时,田仲济提到:“这是当时风气使然,为了投合某些读者,这是远在美洲的沉樱难以理解的。”

 

沉樱自1948年以来远隔重洋数十年,已经难以理解为什么自己觉得“将令读者失望”的题目反而是吸引读者的。同样,长江文艺出版社为版权考虑请沉樱作序,是“为证明版权”,这在当时的大陆实属难得,沉樱反而觉得“出版社应更该了解作者的为难”,言下之意对这一举动很不满。[14]对于大陆的稿费计算方式,沉樱也不能理解,田仲济反复陈说她仍不理解。[15]有趣的是,1981128日沉樱曾给赵清阁去信,一边提到托田仲济联系出版的书(《同情的罪》)已经付印,一边却向赵清阁打听“国内稿酬怎样算?”似乎田仲济对稿费问题的解释,反而让沉樱有所怀疑。

 

另一方面,长江社虽然重视版权,但也忽视了沉樱身处两岸局势之间的处境。前述《女性三部曲》的稿费、样书波折,也是缘于重庆出版社的相关负责人贴邮票不注明“航空”,导致“竟走了3个多月”,贻误关键信息[16]大陆出版社对涉外出版事务的不熟悉可见一斑。

 

八十年代初,乍暖还寒,大陆与海外的文化交流陷于种种误会之中,实属难免。只是对于沉樱个人来说,她惦念已久的家乡似乎不那么美好,老友们总是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令人神伤。而这种误会与不解,最终导致了1982年沉樱回大陆定居遭遇悲剧性的结果。当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PS.沉樱1982年大陆之行的具体经过和定居未果的原因,见:

终是个凄凉过客,在这阴森森的逆旅


[1]沉樱1983420日致田仲济信。

[2]沉樱1983年致田仲济信,无具体日期,编入《新文学史料》“沉樱自美国来信”时列为第18信。

[3]《编者说明》,《罗念生全集从芙蓉城到希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5月版。

[4]“沉樱自美国来信”第7信(1980103日)田仲济注1,“怕有盗印之嫌”据沉樱1981119日致田仲济信。

[5]沉樱1980113日致田仲济信。

[6]沉樱1982年致田仲济信,即第18信。

[7]赵清阁《哀思梦沉樱》,《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3期。

[8]赵清阁《哀思梦沉樱》:“1979年北京召开中国第三届文代会期间,她的表兄田仲济转给我她的一封信,40年的阔别,重新得到联系,真是喜出望外!”

[9]沉樱1981128日致赵清阁信。

[10]该信收入《罗念生全集》时未注年份,按田仲济的小传署完成日期为19811224日,《女性三部曲》初版于19828月,因此该信的写作时间应为1982年的111日。

[11]沉樱198468日致田仲济信。

[12]罗念生198432日致田仲济信。

[13]沉樱1983519日致田仲济信。

[14]沉樱1981219日致田仲济信。

[15]田仲济对第19信、第25信的注释。

[16]沉樱1983325日致田仲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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