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庭 | 青瓷,青瓷

文/姚庭

都说我荒唐，神经病。我已众叛亲离，妻子携儿子住回娘家。当然也有人偷着乐，譬如政敌，邱。

那天，我办公室突然闯进一男人，年岁在我之上，精瘦，背稍驼，方脸盘，唇厚，斜挎一只绿色帆布包。

“山花请你去一趟。”他说。

山花？我脑袋里迅速搜索认识的、暧昧的女性名字，没有。莫非在这“非常时期”有人要使绊子？我摇摇头。

他怪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她和你，真像！”还冲我憨憨地笑。

莫非我还有丢失的姐妹？父母从没说起过呀，难道我妈曾经不检点？我的长相酷似我妈。我云里雾里。

“山花请你去一趟。”

山花是谁？有啥事，您先坐下，慢慢说。我递给他一杯水。

他一气喝下，抹抹嘴。我再递上一杯。他突然一拍窄窄的脑门，“说青瓷你就明白了。”

青瓷？青瓷！

那年我高中毕业，接父亲的班成了肥料站的职工。化肥的气味充斥我全身的毛孔，孤独，把我囚禁在暗夜的深谷。幸好有当红影星山口百惠陪伴我，无论我如何变换角度，站在墙壁上的她总是向我凝眸，露着小虎牙冲我微笑。

某个黄昏，山口百惠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捧着一簇栀子花。我狠掐大腿。“你闻闻。” 她露出小虎牙。一汩清香沁入我肺腑。我看看墙上的山口百惠，又看看她；看看她，又看看墙上的山口百惠。

“你是山口百惠？”我依然在梦里。

“像吗？”她看着墙壁上的山口百惠，微笑着，露出小虎牙。

她带来一本杂志，是她所在县的文艺刊物，上面有我的一篇散文，文后还注明作者的详细地址，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该刊的编辑。这是我的处女作，为了打发无聊，读书时作文还不赖，我拿起了笔。

她开始诵读我的散文……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清晨，我上山採栀子花，偶遇一位像栀子花一样的姑娘……我再没有见到这个像栀子花一样的姑娘，我只知道栀子花姑娘的名字和所在的村庄。某日，我心血来潮，寻找这个像栀子花一样的姑娘，得知栀子花姑娘因患白血病，已安眠在栀子花丛中。

她读完我的《白血病栀子花》，嚎啕大哭。我把她捂在怀里，她一直哭，哭……我从没见过如此伤心的姑娘。 

我还是个雏男，弄疼她了。她轻轻推开我。我的身子底下是一个漂亮又易碎的青瓷瓶儿。她又把我的身子轻轻揽上去……她呢喃，尖叫。会不会弄碎这个漂亮的青瓷瓶儿，那时刻的我已不管不顾了。

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忘记我。青瓷。字迹娟秀。

青瓷只在我的故事里，我从此一发不可收，发了好多篇作品。后来，一个乡长的千金向我抛了绣球，看上我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从此我步步青云！

这男人是山花的丈夫，我俩一路向西，向西。

我的车停在山脚的村庄，上山还没有公路。山花丈夫领着我步行到他的村子。我环顾他的家，简陋和有条不紊的感觉扑面而来。“青，”我急忙改口，“山花呢？”“上个月走了。”我的心脏被戳了一刀。山花丈夫一直没告诉我山花已走，只是说得了白血病，就这几天的事了。“山花不愿让你看到她丑的面目。”他说，“这就去看看她吧。”山花丈夫举着火把引领我去看山花。

我搂抱着山花的坟碑一声声呼唤：青瓷——青瓷——

山花坟茔的周围是一丛丛灌木。“全是栀子花。”他说，“是山花自己选的墓地。”

山花丈夫打开抽屉的锁，把一叠厚厚的纸递给我。字迹娟秀。那是一部山花未及完成的长篇小说手稿，题目叫《青瓷》。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从手稿里得知，她的处女身许给了她一生最心爱的人，这是她的爱情，是她精神上的丈夫。我，就是她一生最心爱的人？是我给了她爱情？我是她精神上的丈夫？而她又必须与现在的丈夫结婚生子，因为没有他全家一直以来的帮助，她的家早坍塌了。他是她生活上的丈夫。

“你一定要把它续写完，这是山花临死前，让我拜托你的！”山花丈夫向我行了个古典式的礼仪。

悲哀！我已经封笔十余年了。

“我大囡，其实是你的亲生女儿，长得和你一个样。”他突然说，“我大囡名字叫青瓷。”

我愣怔着……

“我想看一眼我的女儿，青瓷！”

“还是不要打扰她的生活吧，青瓷并不知道。”他又告诉我，青瓷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工作，已结婚生子，一家子生活蛮好的。让我尽管放下心来，不必挂念。

我辞去了一切职务，业余时间全力以赴续写《青瓷》，直到出版发行。由于我的自动退出，邱不战而胜当上了局长，最终，锒铛入狱。如果……锒铛入狱的是我，我们局是一个吃香的局，在金钱和美色面前，我能抵挡得住诱惑吗？

妻子和儿子回家了。妻子进书房给我续茶，笑呵呵问我：“一个人嘀咕啥？”该不该告诉妻子呢？我嘀咕的是，青瓷，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