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品展·散文类特等奖 | 晏嘉欣:雪隐鹭鸶飞始见——读《从文自传》有感

 湖北省高校第三十三届“一二·九”诗歌散文大赛散文类特等奖

晏嘉欣，1996年出生，湖北武汉人，现就读于湖北大学文学院。

雪隐鹭鸶飞始见

——读《从文自传》有感

读罢《从文自传》，便觉得有一条隐形的细长的引线穿过文章的字里行间，串起沈从文隐伏于文章背后的波澜人生。

走路行桥看云喝酒沈从文

少年时代的沈从文竟是如此顽皮淘气的，这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是安安分分地上私塾、读圣贤的乖学子，却是个斗蟋蟀、偷枇杷的混小子。看磨针、剃头、染布、打豆腐、扎冥器、牢狱、屠户肉案、杀牛。沈从文说：“我就喜欢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即使是换学校后，他也常常逃了学去下河洗澡、捉野鱼，看水碾水碓和各式水车，摘红萝卜、野生樱桃、地枇杷和山果野莓。他看自然中存在的一切，却不看书桌上狭隘的一隅。我想，他必定有一双亲近自然、热爱自然、享受自然的眼睛，也一定有一颗融入生活、赞美生活、体验生活的心灵。沈从文的少年经历无疑给他今后的重要创作《边城》提供了数不清的奇妙的有趣的素材，那些鲜活的画面也许就像喷薄的泉水涌进他的书里，流入他美轮美奂的湘西世界。

“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该去读那本色香具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这般直率、爽朗、洒脱的沈从文，便走着远路、行着长桥、看着流云、喝着清酒，度过了悠哉自得的少年。

心有猛虎沈从文

但是，沈从文的少年未能安安然地度过，在其幼年时，辛亥革命爆发。，，甚至用掷竹筊的方式来决定生死。这在沈从文心里留下对滥用权力的厌恶。暴力、杀戮、战争，这些违背人性的毒瘤让他更深地意识到，这个社会急需彻底的改变。似乎有一只嘶吼的猛虎在他心中奔跑，不断地、不断地激荡着他年幼的心，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幸运的是，他迎来了人生的转机，印刷工头给沈从文带来很深的影响，给他看《新潮》、《改造》，让他了解新知识，用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待、认识世界，他说：“我从那儿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头所召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会作一度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

沈从文是有理想的年轻人，“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便是怀着这样朴素而美好的理想，他去了北京读书。

有一头野兽，冲破了牢笼，他奔跑向广袤的森林，不回头、永不回头。

赤子其人沈从文

书中最让我无法忘怀的，便是沈从文的乡村情怀。少年时，沈从文曾当兵移防到怀化镇住下，在文中有一段这样的独白：“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执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可以说，沈从文的从军经历让其对逼仄狭窄的城市产生了质疑与否定。

他对城市，似乎有种天然的排斥，他对乡村，似乎有种自然的接纳。

他也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找理由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

于沈从文而言，城市是现代工业的象征，它所代表的是“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而农村是原始自然的遗存，它所代表的是“正直朴素的人情美”。沈从文的创作高峰期在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间，与同时期其他作家的作品不同，他爱写城市的腐朽堕落和乡村的和谐优美。该时期下的中国正卷入发展民族工商业，建设繁华大都市等一系列时代浪潮中，这是中国当时的主题，可偏偏有一个作家，看清这繁华喧嚣背后的隐危，钢筋水泥建起来了，人性却失散了。

张充和为沈从文写下“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以“赤子其人”为小标题，便是觉得，沈先生不同于流俗，不拘于主流，敢于发出即使微弱却振聋发聩的声音，回归乡村，接近自然。实在赤忱如金，耀眼如星。

秋水文章沈从文

我极爱《从文自传》中鲜活的人物，幼时顽皮逃学的沈从文、好斗刚烈的苗人、卖弄风情的妇人、刚烈洒脱的大王......，他们有丑有美，有血有肉，却无分贵贱，无分善恶。我喜欢作者笔下价值规范的某种“真空”。就如同沈从文自己所说：“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连接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决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他写的是贴近我们寻常生活的真实可感的普通人。这也许就是所谓人性，“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让我印象极深的竟是一个矫揉造作妇人，她见兵士同火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若过身的是，便巧妙地做一个眼风。这妇人惺惺作态的样子何尝不遭人讥讽？可沈先生却说：“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它，注意到这些时，始终没有丑恶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我想，这妇人是真正的“人”，不虚假、不生硬、不拔高、不遥远，就像春日乡间田里鲜艳的花，风吹来时摇曳摆动，有其活泼姿态。读其自传，渐渐读懂人，或人性。

又喜爱他笔下的大王，他彪悍，大冬天脱光了衣服跳进冷水河里；他仗义，替被欺骗的人把钱要回来；他重情，。最后他死时，想讨一分恩典不得，便从从容容说兄弟们再见，又说司令官别人花钱让我刺杀你我还不干呢！读到此处，便觉得此人真是洒脱至极。像秋日里溪边不起眼的却野蛮生长的杂草，粗朴、却坚韧。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

沈从文笔下的人物便具得这秋水性格，不染世俗尘埃，活在天地自然的怀抱里，懂得儿女情长，知晓行侠仗义，亦能柴米油盐，把日子过得悠长悠长，把时间转得很慢很慢。

沈先生的文章亦有秋水气韵，素雅、平和、温柔。他不在给你传教布道，他在给你春风化雨。他的文章少有歇斯底里的情感爆发，多的是平静谦和的自我感悟。契诃夫说过，“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黄永玉用这句话评价沈从文，极是。我想这不带评判性质的写作过程，也许是沈先生不断审视人性、审视自我的过程。

雪隐鹭鸶沈从文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意指需要透过表象体察幽微的本质。

读罢《从文自传》，我便想用“雪隐鹭鸶”这四字评价此书。读了此书，才知为何沈从文会写出《边城》、《湘西散记》等以乡村为题材的小说散文。就像有一条看不清的线，指引着读者一步一步的走进沈从文明净透彻的内心世界，观照他跌宕起伏的成长历程，从此，了解他、理解他。你不仔细去看他，他便隐藏了轮廓，静静地等着，你若寻访他，他便现了真心，朝你迎来。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是沈从文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