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腊神话里，比起众神之间的情情爱爱，伊卡洛斯显得更招人喜欢。
宙斯爱上欧罗巴，把她诱骗到克里特岛，生下儿子米诺斯，儿子也闯了爱情的祸，在岛上生下一个怪物，以吃人为生。为了遮丑，由于伊卡洛斯的爸爸是个工匠，于是被派去岛上建造迷宫，用以围困怪物。事成后，伊卡洛斯和爸爸却被囚禁在岛上，因为他们是这桩丑闻的唯一知情人。
伊卡洛斯的爸爸不愧是个能工巧匠，用羽毛和蜡，为自己和儿子各打造了一对翅膀，决定逃离克里特岛。临行前，爸爸叮嘱，不要靠近太阳，不然你的翅膀会融化的。当他们展翅离地，伊卡洛斯因为头一回飞翔，感觉无比自由，满脸兴奋。
他看着阳光下好看的翅膀，蜡一滴滴如同晶莹泪水流下，他被这一种美而感动。于是朝着太阳，越飞越高，最终翅膀融化，伊卡洛斯跌落至死。
年轻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伊卡洛斯，喜欢朝着太阳不顾一切飞奔而去，为的是老去时，可以豪迈呼喊：不枉活过。
法国大革命前夕，过惯奢侈生活的玛丽皇后听闻百姓没有饭吃，说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没饭吃，那就吃蛋糕呀！”
当中年父母遇到伊卡洛斯们，听他们说出的每一句青春宣言，大抵也有当年法国民众听到玛丽皇后般震惊吧。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爸爸妈妈离异，姐姐被判给妈妈，她跟着爸爸。小女孩渴望妈妈抱她，哪怕一小下都好，可是妈妈要一直抱姐姐，所以从来没有满足过她这个小愿望，带着怨恨她长大了。后来，小女孩自己养了只小猫，一直抱怀里，小猫很粘人。有天她帮着照顾朋友家的猫两三天，朋友的猫喵喵叫，想要被抱，可是怀里小猫一直咬她，她无法去拥抱另外一只猫。
这一刻，她原谅了自己的妈妈。
是啊，在很久以后，我成为了你，我才终于懂得你说那些话的意思。
幸好，遭遇这生命不同阶段的彼此碰撞所带来的必然尴尬的，其实不仅仅是平凡的我们。
李安刚做电影，在父亲压力的阴影下艰难前行，父亲觉得他成为戏剧教授就可以，凭着老一辈思想，做电影的人和娱乐别人的戏子无差。值得一说的是，当李安以《喜宴》得到金熊奖，爸爸依旧在念叨他赶快改行，《喜宴》里表现的恰恰是充满张力的父子情。
在李安口述的自传里，他还说道，电影同道中人杨德昌得奖，杨的母亲还很一本正经地说，“你今年几岁啦，拍了几部电影，可以找些正经事做啦！”
2.
五月时候在北京采访，在一个女孩家里吃饭。她妈妈做了一桌子菜，是个热情的中年妇女，亲切招待，老往我碗里夹菜。
正吃着，女孩埋怨了句，“你怎么又捡我高中运动服穿？”
我抬头，看见阿姨身上穿着银白色的涤纶衣，袖口已经有些磨坏了，她小声地嘀咕，“反正人老了，不在乎好不好看，穿着做饭舒服。”这画面让我觉得熟悉，我妈也常穿我初中衣服，于是我连忙接话，“阿姨穿着精神，白色的，像个大厨，而且手艺的确很大厨，我本来吃过饭来的，现在胃口更好了… … ”
为了表示真的好吃，我伸筷子去取蔬菜，没想到，在绿色里，有一根头发丝，尴尬地飘荡在那。女孩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妈妈，我默默把头发挑出，扔进垃圾桶。
有个编辑朋友，是个奔三的姑娘，这些年在外打拼赚了些钱，想养着爸妈，宠着他们做些开心的事情，可是她很挫败，因为就算最简单的给妈妈买好一点的鞋子，她回老家，就发现床底下新鞋叠成山，妈妈舍不得，想留给她穿。因为她们母女一个尺寸，所以她捡着女儿以前的鞋子穿。
于是，姑娘传授给我对付老妈的秘诀，“每次给妈妈买鞋子，一买就买两双一模一样的，然后说，喏，其中一双你帮我藏着，那么另外一双空着，多浪费！你赶快穿，穿坏了，本就回来了。”
我也曾因为妈妈掉在饭里面的头发闹脾气，也曾因为妈妈不会像别的同学家妈妈那样会打扮，嫌弃她寒酸，更曾因为我妈老想着要把好东西留给我而不解发火。可是，当在别人家见到类似的场面，突然我懂了天下的母亲，是不是都差不多都这样呢？
天底下有多少这样温情却又悲情的故事：小孩拼命赚钱，每年寄回家厚厚的大红包，上面亲笔写了吉利话，许多许多年以后，处理父母遗物，发现那些红包被他们当做宝贝一样收藏着，里面的钱，父母都存进银行，一分未动，和着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的钱，留给了孩子。
我可以原谅你在我最青春时候，不懂我想要飞翔的冲动，可是，我却永远无法原谅，当我终于飞上蓝天，送给你们天上的云朵，你们却摆摆手，什么都不想要。
3.
倪萍在《姥姥语录》里写，为了让姥姥长寿，也让姥姥平时有些期盼，于是她就告诉姥姥，剥瓜子可以赚钱，于是老太太每天就太阳底下剥瓜子，可来劲了，从来没上过班，一直是个家庭妇女，因此拿到第一笔“工资”特别有成就感，虽然拿到钱，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给孩子买东西。后来，又看姥姥不肯丢旧衣服，就骗她说是公司要收购一批老衣服，老太太接着又忙活了。到死都不知道，其实这些都是倪萍的一片孝心。
那些偏僻小车库里面的工作人员，一旦看到来辆车就特别热心，手舞足蹈来帮忙指挥，车走了，收完费，还敬个礼。你看，人都是要成就感的。
伊卡洛斯们飞起来，以为可以彻底保护爸妈，可他们发现，原来就好像当初不想要爸妈那样令人窒息的保护一样，其实，爸妈也要自由，也需要感受到被人需要。
带着妈妈出去旅行，她上了年纪，到了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急着找厕所，有时候为了锻炼她认路，故意不陪着她，远远看着。十月在西安，拉着他们四处转了七天，发现带爸妈出门，其实吃饭就够，回民街成为我们的食堂。于是吸取教训，这两天在南京，也不去做攻略，除了负责带他们吃东西，其他就看他们指挥，想去哪他们决定。当然，结果就是三个人在星期一上午，南京的萧瑟寒风里逛了一圈惨淡的夫子庙。下午找了一家餐馆，想早早吃饭回去休息，怎料想店没开门，又恰逢交接班打不到的士，身边的公交站牌看了几遍没一辆车顺路。
三个人，呆头呆脑站在街头半晌。
我也故意不出点子，爸爸拿出手机，查看路线，一路迈着悲壮步伐走回去。
我喜欢这样，即使偶尔我知道解决的方法，我想让爸爸妈妈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那如果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没关系，这才是一家人嘛，那就一起呆头呆脑。这个夏天，一个傍晚我们三个人出去办事，从大楼出来，天就下起倾盆大雨来，没带伞，天气预报显示会下个几小时，于是，我们呆头呆脑一家冲向雨里，淋得湿哒哒，跑了回去。我知道，如果只是爸妈这样做，我会很心疼。可是，当我们三个一起淋雨，回到家赶快排队洗热水澡，其实好幸福，好好玩！
意识到给彼此的自由，还是因为和爸爸坐高铁意识到的。
排队退票，窗口有个小伙子嘶声力竭，“你们出来一个人，给我个公道，怎么可以这样。”原来是因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退票的钱不能直接拿到现金，而是退还到一开始买票的银行卡。窗口里面的女孩有点怕事，不理睬他，也不叫排在后面的我们。
这时候，爸爸想要上前“主持公道”，开导一下小伙子，也给窗口女孩解围。我立刻拉住他，严肃地教育道，“你别去，他现在情绪那么夸张，万一掏出一把刀子来，拿你当人质怎么办？现在社会上各色的人都有，是你想象不到的危险啊… … ”
坐在高铁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爸爸曾经教育我的，我又还给了他，也就是曾经我不喜欢的，现在我也同样方式对待了他。我们只能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如果他觉得对，为什么不让他去做。我在身后，就好像小时候他在我身后那样，一有事情发生，我可以第一个冲上前全力保护他。明知道错，他们硬是要做，那就让他们做，疼了，自然就会停下来的。
4.
所以的所以，我明白了，对于最爱的人，你所能给的最好的问候、最深的想念、最痛的热爱，不过就是一句「你好吗？我很好」。
日本电影《情书》里，女主角对着雪山不断呼喊着这句话，说给已经逝去的爱人。我以前看，总觉得奇怪，怎么这画面也被叫做经典，不过就是How are you? I’m fine. 学英文的经典开场白罢了。
直到现在回想起每次我和我妈打电话，无论我在哪里做什么，她总是经典的三句话，饭吃了吗，最近睡得好吗，别太累。
原来，无论我们做了什么选择，爸妈的愿望，不外乎是希望我们健康平安，其次是快乐。
在过去做的采访里，600多个人，当录像时被问到有什么话想对爸爸妈妈说的，是十年后他们才能看到，大部分人的回答惊人类似，“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不要再以我为生活的全部了，你们健康快乐，做喜欢的事情就好。”对于爸妈，我们的要求低得很。
原来，最亲近的人，其实我们的要求都很低，低到只要你健康平安，然后快乐就好。
就让我们彼此独立，去过各自生活，照顾好自己，并且做着喜欢的事情，会不会就是“爱一个人”最好的状态呢？
爸爸妈妈在他们的年代里，无依无靠，自己闯荡；如今我们在他们所不理解的，高速变化的新时代里，夹缝求生。其实，我们都在“你必须负责照顾好自己，不然没人会管你”的残酷环境下好生好长。我们这一代的独生子女，一个个很忧愁，总觉亏欠爸妈。当他们年轻的时候，卸下伊卡洛斯飞翔的翅膀，为了生活忍气吞声，当然，环境也没有如今那么多选择；而当他们年老，注定了要比他们的上一辈更加独立，自己生活，不去给独生子女压力。
并非我们这一代做儿女的更自私，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己不喜欢枷锁，厌恶两代人的隔阂，所以更愿意给爸妈以自由。我们这一代，是懂得“给你爱的人以自由，就是给自己自由”的一代。
5.
我无数遍默念，坚持做自己，就一定会成为想成为的人，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这段日子跌入低谷，深深黑眼圈。对着空白word页面，打不出一个字。5000G，这一年来的访问素材，从零开始学习编辑视频，有时候一段话反复播放几十遍，片子剪得眼睛花了，剩下还有一大堆在那。文字整理，该如何入手写，又是没有头绪。以至于飞台湾采访那天前夜还在通宵整理，第二天晚到机场，全额退了机票，呆呆坐在机场里，魂不守舍。我怀疑起自己，能一个人扛下交换梦想这个项目来吗？尤其是当我收到柜台电话，有人捡到我的通行证，我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人，可能就一事无成，像个笑话。
这些天逐渐又找回了节奏，一点点继续剪片子，在文字整理上，也有了些方向。好像一切没那么重要了，出发了，就不要问路在哪，迎风向前，是唯一的方向。只有一点，必须坚持做自己，靠着一股任性打败这个世界。四个月前外公去世，追悼会上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被真实包围，人生那么短，我懒得虚伪。
坚持做我自己，如果成为不了我想成为的人，没关系，判断失误而已，没有遗憾。注定失败，也照旧一路高唱凯歌。
有导演梦的被访者告诉过我，闭上眼，看到十年后第一个画面是，自己的第一场电影首映，小小的播放厅就可以，里面坐了爸爸妈妈，还有几个最在乎的朋友。听到他们为自己梦想的鼓掌，已然得到满足。在脑海里，往往第一个念头不会假，帮助你知道本能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的，你在台下凝视着我，纵使我们不曾谈心，但你已经在此刻懂了我。龙应台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不断目送彼此的背景渐行渐远，他看着你背包进入小学堂，你看着他被推入火化炉。
既然这注定是一场目送，那么，请多一些凝视的片刻，好吗？我不贪图改变这残忍的目送，我渴求，在我光荣的时候，你可以在台下看着我。给我多一些认可，多一些关于我们的回忆，就足够在接下去告别的时间里，回忆很久很久。
因为伊卡洛斯要飞翔，要做自己，所以你们才会那么生气，生气到不再说话。但天底下，还没有想通透的爱，不过就是如此呀！因为在乎，所以才会争论，于是就会冷战。心底里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小念头：希望你过得好。
我的爸爸妈妈老实，被我带到节目现场，两人只是默默坐在幕后，透过屏幕看着我。这就是他们，即使在过去，送我到一个大学门口，我要去开讲座，他们还是摆摆手，不坐在台下。我知道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把心里的欣喜藏起来，板起脸泼冷水，这就是他们的爱。今天当我站在台上，被提问到关于“爸爸妈妈”的问题时候，忍不住心潮澎湃，过去的那些几百人的演讲，我都能淡然，可是今天他们第一次在场，因为他们的凝视，即便只是通过屏幕，我无法克制这一股“我做到了”的激动。
6.
生命短，人生长，伊卡洛斯知道自己会老，所以要朝着太阳飞去。我一路跌倒，满身泥泞，为了最光荣时候，你可以看着我。
每每想到苍老，恐慌笼罩下来，若从未见到太阳的光辉，那就枉费活过。
只是啊，蜡烛灭了的瞬间，其实我是快乐的，其实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不曾走过，就没有现在的心神气定。亲情不是绑架，而是让人活得现实，更有底气地行走在大地上。
反正累了，爸爸总会在家等我吃饭。
作者：嘉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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