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四)
现在想来,儿时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用一种叛逆的方式表达自己遭遇不平的反抗,同时他又割舍不下那份血脉亲情,于是,一年又一年定要派我们去把他的孝心送达;于是,一次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数落他聪明又糊涂的弟弟。有时闲话家常,提到六叔,父亲不禁黯然神伤,沉默良久,抽一口烟,把烟徐徐吐出,然后长叹着说:“做兄弟,可能也是要靠缘分!”
我们是父亲的希望,他用深情和智慧爱着我们。
家里产橘子。父亲总给我们吃大的好的,母亲说,大的是要卖钱的,父亲反驳:“别人家花钱买给孩子吃,我们自家产的,不花钱,怎么不能给孩子吃?别人家的是孩子,我们家的也是孩子!”
邻居家买了电视,我们很是艳羡,叽叽喳喳地吵着要买,父亲攒了一年钱,第二年就满足了我们的愿望,我家是村里第二个买电视的人家。
父亲鼓励我们读书。他常常跟我们说:“读书是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如果你们不想跟父亲一样,一辈子泥巴腿子,你们就要发奋读书!”他又指着我和姐说,“我不管男孩女孩,你们读得进,我和你妈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不拖你们的后腿;如果读不进,你们以后也不要埋怨父母。”父亲曾经是想展翅高飞的,可他的羽翼被无情折断,他不愿我们重蹈覆辙。
小时,姐姐读书表现优秀,父亲为了表彰先进树立榜样激励后学,制定了一条奖励措施:期中或期末考试,我们如果能拿班级第一名就奖励十块钱,前五名奖五块,前十名奖两块。真金白银,十分诱人。姐姐常常能拿到五块,我呢,不好不坏,常常能拿到两块,弟弟呢,一块也拿不到。
父亲同时又很宽松,学习不好也不惩罚。他只是说:“我只读四年书,学习上帮不到你们,一切只能靠你们自己。”儿时贪玩,既然没有惩罚,我们便没什么压力,对姐姐虽有羡慕之意,但我和弟弟依然悠哉悠哉过着慢吞吞的生活。后来,我意外的在小学五六年级成绩突飞猛进,小学毕业考考了个总分全镇第一名。父亲很是高兴,但他又担心我学习太辛苦,私下里对我说:“初中压力大,你考个前二十名就可以了。”我可爱的父亲,他不知道,镇上普通初中,如果只能考班级前二十名,那基本等于升学无望。
初三毕业那年,面临着考中专还是考高中的问题。那时考中专还吃香,读四年就可以出来工作挣钱,投资少,回报快。而读高中要三年,考上大学还要四年,投资大,回报慢。对于农村孩子而言,经济条件的限定,读中专是很好的选择。那时我正看了《十八岁的花季雨季》的电视剧,对高中生活十分神往,于是,回来跟父亲提出想考高中,姐姐那时正读中专,她写信来,也支持我读高中。
那时农村经济普遍不景气。靠天吃饭,天气不好,收成就不好,农业税之类的赋税又重,一年下来仅仅只能解决温饱。那时周边有很多孩子初中毕业就去学门手艺或者直接出门找谋生的出路了。我有个小学女同学读到五年级时,她的母亲就告诉她,你还有个弟弟要读书,你还有一年读书的机会,后来,小学一毕业,她就回家帮忙做事去了。
那时学杂费贵,我记得小学时一学期就要五百多块的学费,一个农村家庭如果有两个孩子读书,都会有些不堪重负了,更何况我们家是三个。姐姐读中专,一年是四千多的学杂费,还不包括伙食费之类,家庭负担之重可想而知,我们当时已经借债交学费了。妈妈得知我想考高中极力反对,这些年让我们读书,她都快支撑不住了,遥想读高中考大学还有那么多年,她就不寒而栗。父亲也有些为难,但他说过不拦我们的路,砸锅卖铁都要送我们读。沉默良久,父亲说出了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句话:“好!你去考,考上了一中你就读高中;没考上,你就去考中专。”开明的父亲给了我选择的机会,给了我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邻居有个女孩,成绩优异,被保送到一中,据说一心想让她读中专的父亲得知消息后,直接跑到学校大骂了校长一顿,最后她顺利地考上了中专,然后,毕业那年中专生不包分配,她毕业后直接失业。
我上了高中。高中一学期一千多学费,我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都在读书要钱,一年差不多一万的学费伙食费。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读书的诺言岂是那么好实现的?父母常常为学费发愁。于是,只能节衣缩食,收了油菜卖油菜,收了麦子卖麦子,家里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一个秋天的下午,父亲来学校给我送伙食费,他站在一棵枝干光秃的树下抽烟,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我远远地看见了他,灰暗的衣服,满是泥土的鞋,皱缩的身板,我突然有点想落泪,我的如天一样高,如山一样稳的父亲,我的那个干净利落,聪明能干又心高气傲的父亲,什么时候已不复是当年模样?!
父亲在一拨一拨衣着光鲜说说笑笑的学生后面终于看到了我,他木讷地朝我笑。他把钱给了我,并递给我一兜苹果。我送他出校门,他嘱托我多穿衣,好半天,他又说:“是父母无能,让你们吃穿不如人,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语气里满是愧疚,我不敢看父亲的脸。父亲走远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又一次泪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