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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2023-05-10 14:56:27

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本文选自蒋方舟首部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中《台北·自画像》


☆蒋方舟首部短篇小说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与孤单作伴,

你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一段故事,

就选择了所有经过和结局,

九种逃离,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姜夕和乔意在一起的两年,一直瞒着母亲。

直到订婚快一个月,才告诉母亲有乔意这个人。母亲催着问未婚夫的情况,姜夕只是模糊地说:年纪比我大。其他再不肯说,母亲笑道:好,比较踏实。

过了几周,母亲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妄图含混过关,又追问起来,姜夕才说:年纪比我大得挺多。母亲在电话那头有些发愣,似乎在掂量着挺多的确切含义,也默然接受了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过了一周,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回头,看到母亲在副驾驶上笨拙地戳着她的手机屏幕,姜夕像教训孩子一样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母亲委屈地说: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乔意,到底长什么样?

姜夕负气地指着车窗前经过的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头,说:和他差不多。母亲愣在那里,在姜夕踩下油门加速的瞬间流下了眼泪。

大概是心理预期太低,等真正见到乔意的时候,母亲竟然有些惊喜。

乔意是个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意吃完饭,又和母亲喝了几杯茶才告辞。母亲在厨房洗碗,非常愉悦地高声问客厅里的姜夕:乔老师明天还过不过来吃饭?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不来了。

母亲说:你让他过来吃嘛,要对他热情一点。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满手都是肥皂泡,责备地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秀。你这样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听了,暴怒起来:我不需要留住谁。你不要像个老鸨一样好不好?

母亲被骂得落下泪,用手腕去擦,转身回厨房继续洗碗,提高音量说:女人很惨的,人生就那么几年。说完把水声开得很大,拒绝再交流。

姜夕把电视打开,想让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讲亚马逊河的纪录片,眼圈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无论她取得怎样的成绩,在母亲心中,她将永远是那个乖僻且注定凄凉的女人。

怎么说都说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铜矿,成长,对于姜夕来说,就是一场避免成为墙壁涂料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画册平摊膝盖,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

没有人能看出她用一点点斑斓光彩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吹起的金黄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两种人生的经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褪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搞的东西当做终身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交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很娇小,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却有掩盖不住的精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越来越多不满,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的女孩,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的生命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深处。

确定了第一幅画挂的位置,把画在墙壁上固定住,红发女孩夸张地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画里是个男人的躶体。年轻男人大步行走在水边,侧面示人,灰白的身体、头发,平坦的小腹被一只白鹤的脖颈缠住。男人看起来清癯而柔软。

画里的男人是她第一个正式的男友。

姜夕是那种从小就好看的女孩,因为画画,气质独特,追求的人也多。因此,她少女时期就给自己立下原则:不和男孩单独看电影,不和男孩单独吃饭。立下了一大堆规矩,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远远落后于同龄人,慌慌张张地开始谈恋爱。

开始和男孩们约会之后,姜夕才发现自己无法爱人。电影里、书本里、同宿舍的女生身上出现的狂热与惆怅,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感受到。所有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她:那是因为你不够爱他们。

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

她非常爱他们的身体。她对他们的爱是纯视觉的:夹着香烟的弯曲手指,跑动时绷紧的小腿线条。这些是她想占有的部分,这些比爱更永恒。

当他们的身体无法再提供给她视觉上的刺激,她对他们的迷恋也就随之结束。

她第一次见到唐鹏的时候,离着很远,就听到了他身体的声音。

那时候她已经在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唐鹏是新来的摄影师,他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来的时候大家在会议室开会,隔着玻璃,姜夕看到他站在办公桌前,穿一件洗白的牛仔裤,灰白色的T恤只有一半塞在裤子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的身体线条发出类似猫叫的绵长慵懒的呼喊,为之可以冲动落泪。

两人作为办公室里仅有的单身青年,众望所归地谈起了恋爱。姜夕松了一口气:有了正式的男友,迅速从杂志社的储物间里搬了出去,终于不必每天提心吊胆地保全自己。

唐鹏和姜夕在离杂志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小间房子。杂志社在公园里,每天晚上下班那一段路就成了约会。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听到桥下湍急的流水声,唐鹏紧紧地用胳膊搂着姜夕,她环抱着他的腰,感到原来爱是这样结结实实的。

住在一起之后,唐鹏无意中在旧杂志里看到姜夕大学以前得奖的画,诧异地问道:你现在怎么不画了?

姜夕主修美术史,上了大学之后再也没有画过画。她笑道:可能是小时候得奖太多,恶心了。

你不应该放弃!唐鹏鼓励她。

姜夕被他眼睛里的光芒打动。唐鹏有种罕见的天真,他是不曾被败坏过的好孩子,对世界还有一尘不染的想象。他拍照,也总爱拍乞丐和打工者,连杂志社的领导都忍不住抱怨:人文关怀,心理关怀一下就行了,不要每次都把照片弄得脏兮兮。

姜夕笑道:那我画你?

唐鹏立刻开始解扣子,把衬衫脱了,又脱了牛仔裤,牛仔裤的皮带扣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他坦然地露出少年一样细长的身体,夕阳在他身上投射出悲剧性的阴影。

原来他知道自己好看啊。姜夕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用画笔在他的小腹画上一只白鹤。

凝视着画里年轻男子低垂的眼睛,姜夕想:一个人在画家的画中永远不会老去,画家自己却老了。

她忽然有些犹豫:要不然,这幅画就收起来,就不要展出了吧?

红发女孩夸张地整个扑在画上做出护卫的姿势来,说:不要这样子对他啦!她的脸刚好贴合在画中男人的小腹上,大家又笑了起来。

姜夕也笑了,说:你不觉得画得并不好?

红发女孩收起故作幼稚的神情,认真地说:虽然能看出没有深思熟虑过,但是比之后的画要更直接,更愉悦。她又凑近了画布,指着那人大腿内侧的一处阴影说:因为不太专业,反而让人很心动。让人想抱抱画里的男孩。

姜夕抱臂笑道:那时候对青春还不珍惜,不像现在。那时候画了好几副类似的画。画身体的,最后只留了这一幅,其他全扔了。

她把下一幅画固定在墙上。退后一步仔细看,这幅画是她隔了两年之后的作品,已经是她成名时的形状,壮阔细腻的工笔水墨,非常沉静。

两幅迥然不同的画摆在一起,中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红发女孩笑道:来看的人肯定会问,这个画家中间两年发生了什么。

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遇见了谁。

遇见林满是一个饭局。

曾经以为永世不能忘的重要时刻,如今也忘了到底发生在几月。

当然,第一次见到林满的日子,如果有心仔细追,是能够查到的。那天是一个著名的国画家巡展归来的庆功宴。

国画家让助手取来宣纸和墨,把墨在纸上泼洒了一大片,然后用指头开始作画。半晌,斜睨众人说:还不鼓掌?众人才知画完,恍然大悟地鼓掌叫好,国画家得意地说道:我每天早上起床,就先用半个小时画他个一百万的。又是一片赞喝声。

姜夕忍不住哂笑起来,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这一代人很可笑吧?

她喝得耳红头胀,觉得声音很远,抬眼一看,那人原来靠得很近。

他又高又瘦,圆脸很讨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比实际年纪小得多,可当姜夕仔细地与他目光相对,却发现他的眼神冷静而不留情,如苍鹰俯冲。

她被他的眼神震慑住,过了几秒钟才把他的五官在脑海里组合出来。认出他叫做林满,是在艺术市场正当红的画家。

没办法,年轻的时候吃苦太多,现在就成了这样。林满用下巴朝国画家的方向怒了努。

宴席散了往外走,姜夕向林满约了一个采访,林满郑重地留了姜夕的联系方式,本以为是客套话,结果过了几天,林满当真往杂志社打了电话,点名要找姜夕。

林满在艺术家里也算是有个性,极少数接受采访,稍微不满意的问题也冰冷地冲撞回去。同事忍不住酸酸地祝贺姜夕: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地点就你的方便。林满说。姜夕想到同事们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波动,有些得意得飘飘然。

采访约在姜夕家附近的一家餐厅,林满话很少,寡淡地聊了十几分钟,他疲惫地说:我不想说自己了,聊聊你吧。

姜夕硬着头皮简略地讲了讲自己的经历。林满听到她也画画,忽然来了精神,要求看看她的画。姜夕无奈,带他到自己的屋子。

林满进屋,看到好几副大画摆在地上,太饱满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留溢出来,轻轻地了一声。

他仔细看完,问姜夕:你的野心是什么?

姜夕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没有野心。

林满问:那你的热情是什么?

姜夕说:我没有热情。

林满不泄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画画?

姜夕认真想了想,说:小时候用画画把自己和家庭隔离开,现在是一张更大的盾牌,抵抗生活。

林满不说话,许久才继续道:“创作有两种。一种是赤子之心,掏心掏肺,恨不得拿着尖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剜除来给你看;另一种是每次只截取一点,有效、准确,加了很多其他的料,好吃、好看。你是第一种——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但是要成第二种,才能成气象。

姜夕不语,林满又用那苍鹰俯冲一样的眼神向着她,说:你要成气象。

林满走后,姜夕坐在地上看她的画,从下午看到傍晚,然后起身,把它们全撕了,剩下最初画的一张唐鹏没有毁掉,或许是出于某种内疚。

那天之后,画画从闲时提笔的爱好成为她每天的事业,没有时间,只有晚上,在唐鹏入睡的时候。她从太阳西下画到日出东方时,调色时在天光和白炽灯下一种色光,

在日出时薄薄的一层霞光下看成品,忍不住震荡:自己也知道画得好。

唐鹏却对她夜里作画的习惯越来越不耐烦,房间很小,他在床上面朝着墙,烦躁地说:把灯关了好不好?

姜夕说:那我就看不见了。

唐鹏说:你其他时间画好不好?

姜夕说: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时候能画?

唐鹏不说话,可是连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愤怒。她明白过来,唐鹏当初鼓励她画画,是认为那是一个省钱而有情趣的陶冶情操的爱好——和热爱烹饪、十字绣没有本质的区别,可当她真的把画画当做事业,甚至牺牲唐鹏的时间,那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终于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我当初在大陆的画廊里,被惊艳到的就是这幅画。红发女孩指着刚刚挂上去的一副画说。

画上是一个人体模型的雕塑,凸起的光滑看出是一个女人,可是到脖子那儿就没有了。它看起来被摔碎成无数块,然后又重新拼在一起。工笔画,每一处破碎的痕迹都比头发丝还细

受伤的女人》。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姜夕说。

我记得那次画展全是女性画家,很女权主义,视觉冲击很大,很强的控诉。可我唯独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这种脆弱反倒很有力量。红发女孩说。

年轻的一代已经破门而入了!

姜夕还记得那是林满为那次画展上的画写的评论。他写道:老一代拙劣地扭捏作态,不肯相信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

姜夕看着他对自己的满纸溢美,觉得有些恍惚。学生时代,把成功之路看得漫长而险阻,身心都做好了苦熬的准备。看成名艺术家的自传,总喜欢拣最艰苦贫困的那一段,看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张开双臂说让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后来发现这条路原来短得惊人,走着走着就发现视线里出现了终点处的鲜花和点心,想象里的荆棘和暴风雪都没有出现。未免觉得无趣,无趣啊,是对人生最大的惩罚。

画这幅画时,是和林满在一起的第年。

她搬到林满给她的工作室,如跃进捕鼠夹的老鼠一样跳入了林满为她提供的生活。

傍晚,林满说要带姜夕去“乱世佳人”吃饭,他们在二楼的天台,两人吃得快而沉默,鱼入口即化,嫩得刚送进嘴里时整个后脑勺都“嗡”的一声,恨不得要流泪。两人对视,看到彼此湿润的眼眶如含情脉脉,同时大笑起来。

吃完饭,她先下了楼,在小饭馆的门外等着他。他结完账出来,她看他神情松弛,两鬓各一抹灰白。这一刻,他的过去和未来都是她的。她愉悦地冲上前,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的脖子,他踉跄了一下,窘迫地笑了起来。

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她赤脚踩在他的鞋上,他带着她往前走,像笨拙的舞蹈。

回到酒店,两人看电视,是个催眠的综艺节目,很多明星兴高采烈地被催眠,说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你也把我催眠了。”林满看完,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

他以为这是对她魅力的赞许,姜夕却很不喜欢这种说法。仿佛她骗了他,他一直是一个无辜而忠诚的受害者,有一天梦醒之后,他就安然无恙地回到原来生活的轨道上。

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在姜夕的脑海里又不断翻滚了两年,转眼她就过了三十岁。

“你看到好的人,不要放过,把自己嫁出去吧。”林满总是这样说,语带叹息。可时而又故作凶狠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我要把你霸占到四十岁,到时候,哪怕你想嫁,也没人要你。”

他反复无常,是笃定了她不会离开自己。

林满这两年在艺术市场的价格一路下跌。他不再能摸准艺术和市场的标准,唯一对姜夕十拿九稳。

林满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竟向姜夕分享起自己当知青时和妻子相遇相恋的故事,如何在极贫的环境中相依为命,他把这故事作为青春甜蜜而苦难的勋章。

他是要逼疯我。姜夕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则证明了他对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溃,离开,那么她的软弱则证明了他对于女人的判断,对人性的鄙视。

怎么都是他赢。

姜夕终于崩溃了,把水杯、牛奶盒、烟灰缸、钥匙全部都扔向他,它们一个都没有命中,在地板上摔破。

“你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女画家了。”林满走之前,冷笑着说道。

姜夕跪在地板上捡玻璃的碎片,心想:自己这几年过得简直毫无知觉,如同上了一条黑胶皮的传送带,输送进一个黑暗逼仄的小洞里,她卑微如老鼠。

姜夕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画了这幅《受伤的女人》。

画展终于要开幕了,来的人不少,超过了姜夕的预期。她费力地笑着,试图和每个客人去交流,她扭头,看见了林满。

她和林满还差一个月就满六年没有见了。她没有想到六年的时间会在一个人的身上造成如此大的变化,他的头发灰白了一大片。脸颊上的肉下垂显得非常悲愁。他也看见了姜夕,朝她微笑着。他的眼镜都似乎变得更厚更脏,眼里一点神采也没有。

“你怎么来了?”姜夕说。

“这里一个商业机构邀请我来讲座,我就来了,刚好在报纸上看到你个展的消息。”林满说。

“看起来你还挺忙的。姜夕笑道,

“还不赖。”林满说。

林满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繁忙的日程,眼神却释放出求救的信号:救救我,不要让我和池底落叶一起被冲走!

姜夕胸中无数情感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林满看出她快哭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钻戒,笑道:这么大的钻石,是个商人?

姜夕冷冷地说:是个作家。

林满说:“怎么这么不接受教训,还找了一个艺术家?”

姜夕下意识地说:“如果一个女人,不幸和一个艺术家恋爱过,就很难再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了。”

“你呢?你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吧?”姜夕问道。

林满眼角堆满温柔的皱纹,笑道:“我都快当爷爷了……我离婚了。我前妻去美国了。“

姜夕很震惊,当年和林满在一起时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狂喜又扑面而来。

她笑着做出遗憾的样子来:“怎么我没赶上呢?”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当初有想过为我离婚吗?”

林满大笑起来,笑声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说:“当然了。”

他笑着说:“我走了。”就像过去,他离开她的画室之前日常的道别。

姜夕内心生出一丝的疼痛: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姜夕追了出去,跑到他身边,摸到他的手指尖,然后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过去,他们从不这样。

林满窘迫而惭愧地说:“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们走吧。”姜夕说。

“去哪儿?”

“天涯海角。”



本文选自蒋方舟首部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中的《台北·自画像》








作者简介


蒋方舟

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

2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

2009年获第七届人民文学奖散文奖

2010年加盟《新周刊》成为主笔,担任湖南卫视《快乐男声》评委;

2012年就任《意林》杂志社顾问,担任《新周刊》杂志副主编,

2013年出版《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该书是她二十岁后的首度杂文结集,反思成长道路上的得与失

2015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9种逃离,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作为一个年少成名诚恳写作者,她说生活与同龄人无异,看书,写作,旅行。希望自己能有永保头脑清醒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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