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本文选自蒋方舟首部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中《台北·自画像》
☆蒋方舟首部短篇小说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与孤单作伴,
你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一段故事,
就选择了所有经过和结局,
九种逃离,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一
姜夕和乔意在一起的两年,一直瞒着母亲。
直到订婚快一个月,才告诉母亲有乔意这个人。母亲催着问未婚夫的情况,姜夕只是模糊地说:“年纪比我大。”其他再不肯说,母亲笑道:“好,比较踏实。”
过了几周,母亲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妄图含混过关,又追问起来,姜夕才说:“年纪比我大得挺多。”母亲在电话那头有些发愣,似乎在掂量着“挺多”的确切含义,也默然接受了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过了一周,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回头,看到母亲在副驾驶上笨拙地戳着她的手机屏幕,姜夕像教训孩子一样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母亲委屈地说:“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乔意,到底长什么样?”
姜夕负气地指着车窗前经过的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头,说:“和他差不多。”母亲愣在那里,在姜夕踩下油门加速的瞬间流下了眼泪。
大概是心理预期太低,等真正见到乔意的时候,母亲竟然有些惊喜。
乔意是个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意吃完饭,又和母亲喝了几杯茶才告辞。母亲在厨房洗碗,非常愉悦地高声问客厅里的姜夕:“乔老师明天还过不过来吃饭?”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不来了。”
母亲说:“你让他过来吃嘛,要对他热情一点。”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满手都是肥皂泡,责备地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秀。你这样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听了,暴怒起来:“我不需要留住谁。你不要像个老鸨一样好不好?”
母亲被骂得落下泪,用手腕去擦,转身回厨房继续洗碗,提高音量说:“女人很惨的,人生就那么几年。”说完把水声开得很大,拒绝再交流。
姜夕把电视打开,想让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讲亚马逊河的纪录片,眼圈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无论她取得怎样的成绩,在母亲心中,她将永远是那个乖僻且注定凄凉的女人。
怎么说都说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铜矿,成长,对于姜夕来说,就是一场避免成为墙壁涂料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画册平摊膝盖,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
没有人能看出她用一点点斑斓光彩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吹起的金黄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拉-瓦-乔-”,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两种人生的经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褪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搞的东西当做终身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交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
二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很娇小,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却有掩盖不住的精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越来越多不满,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的女孩,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的生命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深处。
三
确定了第一幅画挂的位置,把画在墙壁上固定住,红发女孩夸张地“哇”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画里是个男人的躶体。年轻男人大步行走在水边,侧面示人,灰白的身体、头发,平坦的小腹被一只白鹤的脖颈缠住。男人看起来清癯而柔软。
画里的男人是她第一个正式的男友。
姜夕是那种从小就好看的女孩,因为画画,气质独特,追求的人也多。因此,她少女时期就给自己立下原则:不和男孩单独看电影,不和男孩单独吃饭。立下了一大堆规矩,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远远落后于同龄人,慌慌张张地开始谈恋爱。
开始和男孩们约会之后,姜夕才发现自己无法爱人。电影里、书本里、同宿舍的女生身上出现的狂热与惆怅,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感受到。所有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她:那是因为你不够爱他们。
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
她非常爱他们的身体。她对他们的爱是纯视觉的:夹着香烟的弯曲手指,跑动时绷紧的小腿线条。这些是她想占有的部分,这些比爱更永恒。
当他们的身体无法再提供给她视觉上的刺激,她对他们的迷恋也就随之结束。
她第一次见到唐鹏的时候,离着很远,就听到了他身体的声音。
那时候她已经在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唐鹏是新来的摄影师,他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来的时候大家在会议室开会,隔着玻璃,姜夕看到他站在办公桌前,穿一件洗白的牛仔裤,灰白色的T恤只有一半塞在裤子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的身体线条发出类似猫叫的绵长慵懒的呼喊,为之可以冲动落泪。
两人作为办公室里仅有的单身青年,众望所归地谈起了恋爱。姜夕松了一口气:有了正式的男友,迅速从杂志社的储物间里搬了出去,终于不必每天提心吊胆地保全自己。
唐鹏和姜夕在离杂志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小间房子。杂志社在公园里,每天晚上下班那一段路就成了约会。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听到桥下湍急的流水声,唐鹏紧紧地用胳膊搂着姜夕,她环抱着他的腰,感到原来爱是这样结结实实的。
住在一起之后,唐鹏无意中在旧杂志里看到姜夕大学以前得奖的画,诧异地问道:“你现在怎么不画了?”
姜夕主修美术史,上了大学之后再也没有画过画。她笑道:“可能是小时候得奖太多,恶心了。”
“你不应该放弃!”唐鹏鼓励她。
姜夕被他眼睛里的光芒打动。唐鹏有种罕见的天真,他是不曾被败坏过的好孩子,对世界还有一尘不染的想象。他拍照,也总爱拍乞丐和打工者,连杂志社的领导都忍不住抱怨:“人文关怀,心理关怀一下就行了,不要每次都把照片弄得脏兮兮。”
姜夕笑道:“那我画你?”
唐鹏立刻开始解扣子,把衬衫脱了,又脱了牛仔裤,牛仔裤的皮带扣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他坦然地露出少年一样细长的身体,夕阳在他身上投射出悲剧性的阴影。
原来他知道自己好看啊。姜夕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用画笔在他的小腹画上一只白鹤。
凝视着画里年轻男子低垂的眼睛,姜夕想:一个人在画家的画中永远不会老去,画家自己却老了。
她忽然有些犹豫:“要不然,这幅画就收起来,就不要展出了吧?”
红发女孩夸张地整个扑在画上做出护卫的姿势来,说:“不要这样子对他啦!”她的脸刚好贴合在画中男人的小腹上,大家又笑了起来。
姜夕也笑了,说:“你不觉得画得并不好?”
红发女孩收起故作幼稚的神情,认真地说:“虽然能看出没有深思熟虑过,但是比之后的画要更直接,更愉悦。”她又凑近了画布,指着那人大腿内侧的一处阴影说:”因为不太专业,反而让人很心动。让人想抱抱画里的男孩。”
姜夕抱臂笑道:“那时候对青春还不珍惜,不像现在。那时候画了好几副类似的画。画身体的,最后只留了这一幅,其他全扔了。”
她把下一幅画固定在墙上。退后一步仔细看,这幅画是她隔了两年之后的作品,已经是她初成名时的形状,壮阔细腻的工笔水墨,非常沉静。
两幅迥然不同的画摆在一起,中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红发女孩笑道:“来看的人肯定会问,这个画家中间两年发生了什么。”
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遇见了谁。
四
遇见林满是一个饭局。
曾经以为“永世不能忘”的重要时刻,如今也忘了到底发生在几月。
当然,第一次见到林满的日子,如果有心仔细追,是能够查到的。那天是一个著名的国画家巡展归来的庆功宴。
国画家让助手取来宣纸和墨,把墨在纸上泼洒了一大片,然后用指头开始作画。半晌,斜睨众人说:“还不鼓掌?”众人才知画完,恍然大悟地鼓掌叫好,国画家得意地说道:“我每天早上起床,就先用半个小时画他个一百万的。”又是一片赞喝声。
姜夕忍不住哂笑起来,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这一代人很可笑吧?”
她喝得耳红头胀,觉得声音很远,抬眼一看,那人原来靠得很近。
他又高又瘦,圆脸很讨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比实际年纪小得多,可当姜夕仔细地与他目光相对,却发现他的眼神冷静而不留情,如苍鹰俯冲。
她被他的眼神震慑住,过了几秒钟才把他的五官在脑海里组合出来。认出他叫做林满,是在艺术市场正当红的画家。
“没办法,年轻的时候吃苦太多,现在就成了这样。”林满用下巴朝国画家的方向怒了努。
宴席散了往外走,姜夕向林满约了一个采访,林满郑重地留了姜夕的联系方式,本以为是客套话,结果过了几天,林满当真往杂志社打了电话,点名要找姜夕。
林满在艺术家里也算是有个性,极少数接受采访,稍微不满意的问题也冰冷地冲撞回去。同事忍不住酸酸地祝贺姜夕:“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地点就你的方便。”林满说。姜夕想到同事们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波动,有些得意得飘飘然。
采访约在姜夕家附近的一家餐厅,林满话很少,寡淡地聊了十几分钟,他疲惫地说:“我不想说自己了,聊聊你吧。”
姜夕硬着头皮简略地讲了讲自己的经历。林满听到她也画画,忽然来了精神,要求看看她的画。姜夕无奈,带他到自己的屋子。
林满进屋,看到好几副大画摆在地上,太饱满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留溢出来,轻轻地“嚯”了一声。
他仔细看完,问姜夕:“你的野心是什么?”
姜夕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没有野心。”
林满问:“那你的热情是什么?”
姜夕说:“我没有热情。”
林满不泄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画画?”
姜夕认真想了想,说:“小时候用画画把自己和家庭隔离开,现在是一张更大的盾牌,抵抗生活。”
林满不说话,许久才继续道:“创作有两种。一种是赤子之心,掏心掏肺,恨不得拿着尖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剜除来给你看;另一种是每次只截取一点,有效、准确,加了很多其他的料,好吃、好看。你是第一种——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但是要成第二种,才能成气象。”
姜夕不语,林满又用那苍鹰俯冲一样的眼神向着她,说:“你要成气象。”
林满走后,姜夕坐在地上看她的画,从下午看到傍晚,然后起身,把它们全撕了,剩下最初画的一张唐鹏没有毁掉,或许是出于某种内疚。
那天之后,画画从闲时提笔的爱好成为她每天的事业,没有时间,只有晚上,在唐鹏入睡的时候。她从太阳西下画到日出东方时,调色时在天光和白炽灯下一种色光,
在日出时薄薄的一层霞光下看成品,忍不住震荡:自己也知道画得好。
唐鹏却对她夜里作画的习惯越来越不耐烦,房间很小,他在床上面朝着墙,烦躁地说:“把灯关了好不好?”
姜夕说:“那我就看不见了。”
唐鹏说:“你其他时间画好不好?”
姜夕说:“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时候能画?”
唐鹏不说话,可是连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愤怒。她明白过来,唐鹏当初鼓励她画画,是认为那是一个省钱而有情趣的陶冶情操的爱好——和热爱烹饪、十字绣没有本质的区别,可当她真的把画画当做事业,甚至牺牲唐鹏的时间,那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终于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五
“我当初在大陆的画廊里,被惊艳到的就是这幅画。”红发女孩指着刚刚挂上去的一副画说。
画上是一个人体模型的雕塑,凸起的光滑看出是一个女人,可是到脖子那儿就没有了。它看起来被摔碎成无数块,然后又重新拼在一起。工笔画,每一处破碎的痕迹都比头发丝还细。
“《受伤的女人》。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姜夕说。
“我记得那次画展全是女性画家,很女权主义,视觉冲击很大,很强的控诉感。可我唯独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这种脆弱反倒很有力量。”红发女孩说。
“年轻的一代已经破门而入了!”
姜夕还记得那是林满为那次画展上她的画写的评论。他写道:“老一代拙劣地扭捏作态,不肯相信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
姜夕看着他对自己的满纸溢美,觉得有些恍惚。学生时代,把成功之路看得漫长而险阻,身心都做好了苦熬的准备。看成名艺术家的自传,总喜欢拣最艰苦贫困的那一段,看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张开双臂说“让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后来发现这条路原来短得惊人,走着走着就发现视线里出现了终点处的鲜花和点心,想象里的荆棘和暴风雪都没有出现。未免觉得无趣,无趣啊,是对人生最大的惩罚。
画这幅画时,是和林满在一起的第五年。
她搬到林满给她的工作室,如跃进捕鼠夹的老鼠一样跳入了林满为她提供的生活。
傍晚,林满说要带姜夕去“乱世佳人”吃饭,他们在二楼的天台,两人吃得快而沉默,鱼入口即化,嫩得刚送进嘴里时整个后脑勺都“嗡”的一声,恨不得要流泪。两人对视,看到彼此湿润的眼眶如含情脉脉,同时大笑起来。
吃完饭,她先下了楼,在小饭馆的门外等着他。他结完账出来,她看他神情松弛,两鬓各一抹灰白。这一刻,他的过去和未来都是她的。她愉悦地冲上前,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的脖子,他踉跄了一下,窘迫地笑了起来。
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她赤脚踩在他的鞋上,他带着她往前走,像笨拙的舞蹈。
回到酒店,两人看电视,是个催眠的综艺节目,很多明星兴高采烈地被催眠,说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你也把我催眠了。”林满看完,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
他以为这是对她魅力的赞许,姜夕却很不喜欢这种说法。仿佛她骗了他,他一直是一个无辜而忠诚的受害者,有一天梦醒之后,他就安然无恙地回到原来生活的轨道上。
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在姜夕的脑海里又不断翻滚了两年,转眼她就过了三十岁。
“你看到好的人,不要放过,把自己嫁出去吧。”林满总是这样说,语带叹息。可时而又故作凶狠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我要把你霸占到四十岁,到时候,哪怕你想嫁,也没人要你。”
他反复无常,是笃定了她不会离开自己。
林满这两年在艺术市场的价格一路下跌。他不再能摸准艺术和市场的标准,唯一对姜夕十拿九稳。
林满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竟向姜夕分享起自己当知青时和妻子相遇相恋的故事,如何在极贫的环境中相依为命,他把这故事作为青春甜蜜而苦难的勋章。
他是要逼疯我。姜夕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则证明了他对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溃,离开,那么她的软弱则证明了他对于女人的判断,对人性的鄙视。
怎么都是他赢。
姜夕终于崩溃了,把水杯、牛奶盒、烟灰缸、钥匙全部都扔向他,它们一个都没有命中,在地板上摔破。
“你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女画家了。”林满走之前,冷笑着说道。
姜夕跪在地板上捡玻璃的碎片,心想:自己这几年过得简直毫无知觉,如同上了一条黑胶皮的传送带,输送进一个黑暗逼仄的小洞里,她卑微如老鼠。
姜夕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画了这幅《受伤的女人》。
六
画展终于要开幕了,来的人不少,超过了姜夕的预期。她费力地笑着,试图和每个客人去交流,她扭头,看见了林满。
她和林满还差一个月就满六年没有见了。她没有想到六年的时间会在一个人的身上造成如此大的变化,他的头发灰白了一大片。脸颊上的肉下垂显得非常悲愁。他也看见了姜夕,朝她微笑着。他的眼镜都似乎变得更厚更脏,眼里一点神采也没有。
“你怎么来了?”姜夕说。
“这里一个商业机构邀请我来讲座,我就来了,刚好在报纸上看到你个展的消息。”林满说。
“看起来你还挺忙的。”姜夕笑道,
“还不赖。”林满说。
林满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繁忙的日程,眼神却释放出求救的信号:救救我,不要让我和池底落叶一起被冲走!
姜夕胸中无数情感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林满看出她快哭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钻戒,笑道:“这么大的钻石,是个商人?”
姜夕冷冷地说:“是个作家。”
林满说:“怎么这么不接受教训,还找了一个艺术家?”
姜夕下意识地说:“如果一个女人,不幸和一个艺术家恋爱过,就很难再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了。”
“你呢?你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吧?”姜夕问道。
林满眼角堆满温柔的皱纹,笑道:“我都快当爷爷了……我离婚了。我前妻去美国了。“
姜夕很震惊,当年和林满在一起时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狂喜又扑面而来。
她笑着做出遗憾的样子来:“怎么我没赶上呢?”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当初有想过为我离婚吗?”
林满大笑起来,笑声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说:“当然了。”
他笑着说:“我走了。”就像过去,他离开她的画室之前日常的道别。
姜夕内心生出一丝的疼痛: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姜夕追了出去,跑到他身边,摸到他的手指尖,然后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过去,他们从不这样。
林满窘迫而惭愧地说:“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们走吧。”姜夕说。
“去哪儿?”
“天涯海角。”
本文选自蒋方舟首部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中的《台北·自画像》
蒋方舟
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
2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
2009年获第七届人民文学奖散文奖,
2010年加盟《新周刊》成为主笔,担任湖南卫视《快乐男声》评委;
2012年就任《意林》杂志社顾问,担任《新周刊》杂志副主编,
2013年出版《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该书是她二十岁后的首度杂文结集,反思成长道路上的得与失,
2015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9种逃离,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作为一个年少成名诚恳写作者,她说生活与同龄人无异,看书,写作,旅行。希望自己能有永保头脑清醒的能力。
↙↙点击阅读原文,来一场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