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永远完成不了的回忆录

陈志钧老师和师母

毕业离开母校应城一中31年了，当年师生聚少离多，偶尔相见，岁月刻在脸上。

高中同学组建了同学群，拉当年老师进群，我迫不及待地拉住数学老师陈志钧攀谈，他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对学生发过脾气，像一位仁慈的父亲，每次回乡我都想见见他。

回话的是陈老师的孩子，陈老师没有注册QQ。

于是，聊天的对象变成陈老师的孩子。

陈老师的孩子说，父亲正在写回忆录，开了个头。

随后，陈老师的孩子拍下照片发给我。

老师的孩子还告诉我，老师曾经写过一篇自传体小说，写当年上高关的经历，后来发表了，但找不到刊物。

读着老师的回忆录，突然发现，他是被时代耽误的一代人。

1947年出生的他，，被迫回村务农。1969年当地上马高关水库工程，这是一个耗时两三年的浩大工程，他与全县多数劳动力一样上了工地，一年多下来，好不容易完成工程，不料工程垮塌，他们不得不回到工地重修高关水库。这样的经历演绎出他的自传体小说《高关新歌》，组织上知道了他的创作，索走了作品，却没有下文。后来他从《汉北文学》看到这篇作品发表，作者却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成分不好，家里是个富农，发表权被拿掉。

当年，陈老师在农村结婚生子，饥饿的记忆留在三个孩子姓名里，他给孩子分别以粥、羮、糟谐音命名，听起来都是喂不饱孩子的食物，带着一个父亲的愧疚。

陈老师年龄与父辈相差不大，他的经历是父辈命运的缩影，更重要的是与我们的青葱岁月相伴。陈老师年轻时就开始文学创作，以他的笔力，可以帮我们留住一个时代。我期待老师的回忆录尽快完成，希望做他的第一批读者。

一段时间后，再次联系陈老师的孩子，却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父亲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脑子也不清晰了，前后判若两人，像另外一个父亲似的，心里难以接受。”

当年五月，家人把他送到武汉同济医院检查，确诊为帕金森综合症。

陈老师的回忆录就此搁置了，只能等待病情好转。

那一年年底，我回到家乡。春节期间，两代学生相约见了陈老师，地点选在陈老师家附近一家饭馆。

知道陈老师行动不便，我驱车来到老师家接他。

陈老师家在母校对面教师宿舍，住的是一栋陈旧的楼梯房。

沿着窄窄的楼梯上去，进到家门，师母迎出来，陈老师还在房间里。我们一起进到房间，陈老师斜靠在床上，正颤颤巍巍向上拉扯外裤，有一点使不上劲。

我鼻头一酸，心里在流泪，问候的话语说不出口。

高中毕业至今30年，当年陈老师还是一个不到40岁的中年人，几个孩子都在当地上学，师母在学校小卖部工作。而今，陈老师以这样羸弱的形象出现在眼前，而自己只能在偶尔回乡时看上一眼，心底的愧疚难以言说。

搀着陈老师下楼，往饭馆去，几位老师在门口迎候。见了面，话题不由自主回到了当年。桌上有陈老师当年的学生，爱好文学，说陈老师是自己的文学启蒙老师，当年陈老师批改自己的作文，一次批语就写了一页半。

我素不知道陈老师有做语文老师的经历，没能接受陈老师的作文辅导，隐隐有些遗憾。

当年，陈老师带着我们创造了母校高考文科数学成绩记录，班上几个同学得了满分。因数学考出好成绩，全班老师都发了30元奖金，而当时老师月工资才40元。

我试着让陈老师回忆当年，但他的记忆有些模糊，只有粗线条的印象，说不出工作生活细节，帕金森综合症把他的记忆摧残了，以这样的身体状况，陈老师的回忆录是一件不太可能完成的工程。

饭桌上，陈老师的动作有些笨拙，慢悠悠将筷子伸到嘴边。新菜上来，他却拿起公筷，夹起菜送到身边老师碗里，大家赶忙劝阻。

陈老师的学生说，陈老师总是这样善良、细心，心里装着别人。

那次离开后，再也放不下陈老师的病情，总希望转机出现。

同学群里不时传来陈老师的消息，看得人揪心。陈老师有时跟师母出外买菜，拄着三脚拐杖，需要人搀扶。有一次买菜归来，师母转了个身，陈老师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往回走，一不小心跌倒在地，脸颊、额头、小腿上都有血，有位好心人帮着把陈老师扶起来送回家属院。

这一幕深深印在心头，想起来心里就痛。

11月19日下午，同学群突然传来噩耗，陈老师当天下午2点不幸逝世。之前一段时间，陈老师住进了当地中医院。

我久久无言，心里告诉自己，再也读不到陈老师的回忆录了。

2017-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