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口述 唐颐整理
上篇
(一)大龄女谈婚论嫁
我的丈夫唐瑞福,祖籍闽候尧沙村,父辈搬至福州台江一带,从事船舶运输。瑞福1921年出生,比我年长一岁,他10岁多时父母先后病逝,,,抗日战争爆发后,神职学校因经费不济停办,他曾到他哥哥为大股东的货轮负责管账和打杂一段时间。
1942年抗日战争时期,古田县政府向全省公开招考政府职员,瑞福考上古田县财政科科员一职,只身前往山区县古田工作。,常去教堂做义工,福州教堂的神父对他关照有加,得知他去古田举目无亲,。
,每礼拜必去教堂做礼拜,于是看见教堂新来了一个年轻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爹爹对瑞福留下较好印象,认为这个年轻人知书达礼,谈吐得体,手脚勤快。接后,爹爹托人了解了瑞福的身世、家境和工作等情况。爹爹原来对福州人的印象欠佳,经常说:福州仔是衣袖管里装米缸(意为生活窘迫、小气),还处处装派头。但通过对瑞福较长时间的观察、了解,认定他为人忠厚踏实、人品好、文化高,除了身体单薄的不足外,应属一个青年才俊,即是理想的女婿。
1944年我23虚岁,刚从史劳伯中学毕业,按当时风俗,23岁女孩尚未婚嫁,是地地道道的“大龄姑娘”,在古田县城可谓屈指可数。爹爹和嬷嬷为我婚事急得不行,多次逼我相亲,我有时根本不知情就被人相中。记得在史劳伯中学读三年级时,一天,来了五、六位青年男女,到教室找我的一位女同学,攀谈了一段时间,等他们嘻嘻哈哈离开教室后,女同学告诉我,这一伙人来的真正目的是看我,是为其中一个年轻的保长来相亲的。我一听,恍然大悟,难怪有人不断和我搭讪,顿时又羞又恼,回去即向大姐诉说:爹爹老糊涂了!现在的保长抓壮丁、收税费、,是一个“犯众怒”的家伙,我决不可能嫁给一个保长。赶紧让爹爹回绝他的提亲。
爹爹这次是完全相中了如意女婿——瑞福,岂不附诸行动,就托人与瑞福说媒。瑞福很快回话表示对我中意。爹爹便告诉瑞福,可以去挑选订婚日子了。直到此时,我这个当事人仍蒙在鼓里,对整个过程一无所知。还是瑞福心细,他对爹爹说,现在国家提倡“新生活”运动,个人终身大事,一定要男女双方当事人同意,万一您女儿不同意呢?我是断然不敢确定订婚吉日的,还是让我自己主动去结识您女儿吧。
我史劳伯中学的两位同学闺密木兰和爱花,她们尚未毕业,都去县怀礼医院当上护士,我还目睹了一些亲戚和邻居的女子,从事护士职业之后,不仅自食其力,还可以赡养父母,培养弟妹,就一心想效法她们,做个自立自强的女性,甚至想,为此一生独身不婚嫁,也乐意。史劳伯中学毕业后,我就想去怀礼医院应聘护士职位,但爹爹坚决反对,认为护士职业一是太辛苦,我身体单薄吃不消;二是不吉利,经常抱“死人仔”(死婴)。说我毕业后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嫁个好人家。
那个夏季我正郁闷在家,,我便应邀前往,每天上午去弹上一个多小时。有一天中午,依姑留我吃饭,我答应了,但走进餐厅,只见瑞福也在场,还有瑞福的一位同事。依姑笑着说,今天丰盛的午餐是瑞福请客,他想结识你,你可要领情啊。我当时十分尴尬,又走不得,只好留下午餐。餐桌上,我基本不说话,大家都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餐饭。第二天,我照常去弹琴,依姑告诉我,风琴搬到瑞福房间了,因为他每天晚上弹风琴,这样方便些,他留下房间钥匙,欢迎你去弹琴。我听罢,心想,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才不会去你房间弹琴。于是,转身回家。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以上这些事,都是瑞福想接近我想出的小伎俩。
不久,我接到瑞福写来的求婚信,我不回,他又来第二封、第三封,连续寄来五封,我只好回了一封信,表明自己不想成立家庭,只想当个护士,自食其力,赡养父母的愿望。瑞福马上又回了一封信,先是劝我不能去做护士,因为我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弱女子,吃不了那个苦,而且现在国土不断沦陷于日寇手中,当护士随时得准备上战场,为祖国献身。这当然是光荣的,但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爹爹嬷嬷晚年靠谁?瑞福还在信中表示,他很早就爱慕我了,这一生,就爱我一个人,非我莫娶。我如果真的不愿意嫁他,他也死心了,准备辞职回福州,因为古田也有其他家闺女向他提亲,他很难应对,只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封信打动了我,我答应了瑞福的求婚。也终于让爹爹嬷嬷称心如意了。
(二)新婚幸福与孤独
。。我出生的第三天,就被爹爹嬷嬷抱到教堂洗礼,孩童时代经常到教堂学唱诗和做礼拜,我和爹爹嬷嬷一样,。,,。只是新中国成立后,,履历表信仰一栏填写了“无神论者”,,。
那场婚礼当年在古田县城是很时尚的,由著名的神父主持,新娘穿白色婚纱,新郎则西装革履,我的傧相是史劳伯中学同学、闺密木兰,瑞福的傧相是他财政科一位同事。教堂婚礼完全是西洋作派:红地毯,鲜花、乐曲、花童、唱诗……我挽着瑞福的手一起踏上红地毯上,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们的婚礼拍了许多照片,就像现在年轻人结婚拍婚纱照一样。瑞福当年够排场的,大概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办婚礼。后来我将这组照片装入几个镜框,一直悬挂在居室,,瑞福担心它们成了资产阶级腐朽生活典型,惹出事非,将之统统附为一炬,太可惜了。我偷偷地藏下一张,是一张没有披婚纱的合照。
瑞福当时经济收入还算不错,也很大方,婚后竟给我请了个小丫环,我很不习惯,一个月后,坚决把她辞退。第二年夏季,抗日战争胜利,举国上下欢呼庆祝,古田整座县城也沉浸在欢乐之中。瑞福对我说,我们应该回福州一趟了,办几桌酒会会亲,新娘子也要见见男方的亲戚朋友,并趁机去杭州旅游一趟。
这是我第一次下福州(古田县位于闽江上游,所以古田人都称“下”福州),记得我们是乘轿子从县城到水口镇,2个轿夫抬一辆轿,两辆轿同行,行走五、六个小时。当年很多女子乘轿会“晕”轿,我却不晕。到水口搭乘闽江的轮船,三、四个小时到达福州台江码头,也不晕船,一路看风景,逍遥得很。我这种本事,一直保持到晚年,儿女们陪我旅游了不少地方,我从不晕车晕船晕机。
在福州,我第一次见到瑞福的哥哥和姐姐,他哥哥是一艘木帆运输船的老板,颇有些资产,但却是个浪荡之徒,花钱如流水,没有置下什么家产,性格与瑞福迥异。嫂子在家,生育一个侄儿已五、六岁,聪慧活泼。他姐姐、姐夫都是厚道人,姐夫在轮船上打工,姐姐在家,结婚多年尚未养育,刚抱养了一个儿子。姐姐还送我一只金戒指为见面礼。
他们家住在台江鸭姆洲,是福州城一处热闹的地方。这次福州之行印象深刻,上世纪60年代,有一部电影《地下航线》上映,瑞福和我非常喜欢看,影片中的客轮、货轮沿着闽江航行,闽江两岸风光如画,横跨闽江的万寿桥(解放大桥)雄伟壮观,令人赞叹。40年代的台江中亭街景,福州人的市俗生活,都让我们倍感熟悉与亲切。
在福州会亲应酬三、四天,瑞福就带我去杭州。我记得是一路乘汽车去的,行车好几天,瑞福感觉辛苦,我却兴致盎然。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瑞福毕竟见多识广,给我讲苏堤、白堤、岳飞庙和三潭映月的历史与典故,让我对西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2007年秋季,我的小儿子、儿媳妇陪我游览杭州西湖,那天清晨,雇一只小船划向三潭映月,我突然回忆起60多年前,瑞福也是雇一只小船,船夫划着桨,驶向那三座湖心石塔……
风光依旧,只是恍若隔世。
新婚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物价飞涨,,工资还不够我们两口子小家庭的开销,更不用说孝敬父母。瑞福决定辞职另谋职业,他做了几年财政科工作,精通会计业务,此时福州柘兴海运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以每月一包半大米(225斤)工资,聘他为一艘大船会计。1945年年底,瑞福便辞去财政科员职位,下福州应聘。他新的工作就续后,就回古田接我去福州。
在福州一年多的生活,是我最为孤独的日子。瑞福忙于货轮跑运输,上海、台湾、广州等地的航线,行船一趟少则10多日,多则个把月。我寄居在他的嫂嫂家中,虽然不用我料理家务,但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而且每日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犹如一只小鸟困在笼中,时间长了,想念爹爹嬷嬷,更渴望能自食其力,当一名职业女性。
当时我的闺密木兰已到南京陆军医院工作,我去信询问,以我这样的条件,请她帮忙,可否在南京医院谋个护士职业?木兰很快回信:“完全可以。请下决心,尽快前来。”接信后,我思索多日,最后下定决心,这回务必要实现自己多年愿望。又思前虑后,觉得要把自己真实想法瞒住瑞福和爹爹嬷嬷,否则难已成功。通盘计划想好后,我便对瑞福说,我要到南京好朋友木兰那里玩一个月,搭你公司的货轮去上海。瑞福满口答应,但奇怪的是,本来个把月总会跑一趟上海,那几个月偏偏因这因那原因不走上海航线,等到有一天,瑞福告诉我,几日内即可动身,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不能成行。
似乎冥冥中上帝不同意我的决定,因为我当时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能顺利到南京当上护士,就不再回福州,和瑞福分手也在所不惜。这其实就是阴谋出走,出走失败后,我将真实想法守口如瓶,始终没有告诉瑞福,因为我既羞于道出真情,也担心瑞福伤心与生气。
前些年,我将此事说与儿女们听,儿女们分析说,父亲是个睿智和细心的人,有可能猜出母亲的心思,有可能隐瞒了发往上海的航线,所以母亲完全不必内疚。儿女们还说笑,如果当年母亲出走成功,这世界就没有我们仨了。
怀孕3个月后,我生理反映大,只能回古田娘家待产。1947年11月,我们第一个儿子出生,瑞福匆匆回来见一面又下福州出海跑船,为儿子取名“幼尧”。那几年瑞福每月领到工资,即火速寄到古田,我即将金圆券兑换成米票,否则,货币不断贬值,一天一个价,幸好他的工资以大米核算,使得我们一家人生活还是有保障。
幼尧出生4个月后,瑞福又接我和儿子下福州。我们在台江江边租了间房屋,我专心在家养育儿子,瑞福仍劳作在轮船上,一个月难得回家两三天,不知不觉地儿子周岁了。古田有个风俗,孩子过周岁称“抓周”,娘家人上门送贺礼称“送周”。爹爹长久不见我们,很是想念,专门下福州为外孙“送周”。他老人家好容易找到我的住处,一进门,见我身居12平方米的斗室,外孙坐在地板上嗷嗷大哭,我在小厨房烧饭,柴伙熏得乌烟瘴气,顿时怨怒交加,骂道:“瑞福这么没本事,让你们娘儿俩如此落魄。不呆也罢,跟我回古田。”当即抱起外孙,让我收拾几样简单行装,打道回娘家。
此番一别福州,从此我就居家古田,福州再也不是“家”了。瑞福后来告诉我,那天他从台湾行船归来,特地买了台湾水果和玩具,兴冲冲进了家门,却是人去楼空,听邻居讲爹爹带着你们母子回古田了,他呆坐房中,茶饭不思,心里空落落的。
七、八十年代,我的儿女们到瑞福姐姐家做客,姐夫还指着房间的一套家俱说,这些沙发、衣橱是你父亲回古田安家时送给我们的。儿女们告诉我,那是一套尚未过时的西式家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