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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长篇“三部曲”的繁盛与终结(上)

2023-05-10 14:56:27

近期阅读“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江南三部曲”,还有“第七十三届科幻文学雨果奖”获奖作品“地球往事三部曲”(即“三体三部曲”),感触颇多,同时也引发了我对“三部曲”这个术语的关注。所谓的“三部曲”,究竟何时何地开始用于对多个小说、乐曲、电影的总命名,似不可考。但它已被广泛用于对各种题材的文艺作品、消费性读物的命名,却是事实,它甚至已渗入到其他生活领域。“三部”,厚重量多,“曲”,好听质高,“三部曲”,又多又好!但如果用法不当,则显得极其烂俗。一般而言,严谨的作家都是先学写短篇,再写中篇,然后试着写长篇,接着开始写“三部曲”,最后写五百万字的“长河小说”,就像当官提干、老板挣钱一样,循序渐进,慢慢上涨。今天,出手就写“三部曲”的作家,也不少见,就像一出生就有权有钱的人一样,令人疑惑。

据说“三部曲”不是中国的土产,是舶来品。根据古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先生介绍,“三部曲”用法源自古希腊悲剧(又叫“三联剧”)。著名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就创作过“俄瑞斯忒亚三部曲”(包括《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还有那个三部失传了两部的“普罗米修斯三部曲”,等等。而且,“三部曲”不是随便将三部作品凑在一起就成了,而是有它严格的总体结构,每部作品都有它自身结构上的完整性,同时又要考虑到三部之间的内在连续性。第一部要解决自身的问题,进而提出问题;第二部要解决旧问题,提出新问题;第三部则要给出总的解决方案,像逻辑上的“正—反—合”结构。

于是,我们就有了疑问,为什么不在一部作品之内解决问题,而是要分三步走呢?为什么不在同一个作品结构中,呈现“正—反—合”的逻辑,而是要通过三部作品来呈现呢?果然,稍晚的另一位悲剧家出来纠偏,索福克勒斯就不再玩这种“三部曲”结构了,《俄狄浦斯王》不是“三部曲”中的一部,而是一部结构严谨完整、情节精细复杂的独立作品。在悲剧发展史上,摆脱“三部曲”形式的束缚,将“三部曲”的结构,变成独立一部作品的内部结构,被视为是一个进步。从单部作品来看,但丁的《神曲》更为明显。它不是“三部曲”,而是一部独立作品,但其内部结构非常明晰:地狱—炼狱—天堂,也是一个“正—反—合”的结构,或者说,在单一作品结构中,提出了问题,解决了问题,并最终给出了价值选择的作品。我说的是“结构”意义上的情况,不排除人物性格、细节和情节的复杂性。

单部作品情节和意义的完整性,是近代以来西方长篇小说的结构基础。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长篇小说经典,都是单独的,像一位孤独的英雄,如《巨人传》《鲁宾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汤姆琼斯历险记》《堂吉诃德》,等等。十八世纪后期出现的“漫游小说”“教育小说”“自传小说”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和历史时间,似乎要胀破那个单部作品的自足结构。十九世纪的小说越写越长,规模越来越大,如巴尔扎克的社会风俗画卷系列、左拉的人性生理演变史系列,但他们没有叫“三部曲”。托尔斯泰和高尔基,都写过自传体式的“三部曲”小说,但他们自己并没有采用这个称呼,是后人加上去的。进入二十世纪,公开写长篇“三部曲”的多起来了,赛珍珠、福克纳、卡内蒂都写过。西方近现代以来的长篇小说,作为“市民社会的史诗”(黑格尔),既要考虑时间上的历史跨度,又要考虑空间上的社会容量,还要承担整合零散化的个人经验的任务,所以到了二十世纪,渐渐黔驴技穷。卢卡奇这才突然天眼洞开地说:长篇小说是“被上帝遗弃的世界的史诗”,它呈现的是衰变时代的问题人物的遭遇。依我看,卡夫卡的《城堡》和《诉讼》,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都可以看作是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挽歌,“三部曲”出来也救不了它。倒是俄罗斯理论家巴赫金的说法,给长篇小说文体留了一条后路:长篇小说是一个开放的、至今尚未完成的文体。他强调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在“文学性”和“历史哲学”基础上的创造性和开拓性。但巴赫金并没有提到“三部曲”这个术语,看来它已经不重要了。

中国文学中出现“三部曲”,当然是学习西方的“新文学运动”之后的事情。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以“三部曲”命名的小说,简直是举不胜举。1924年,郭沫若就写过“漂流三部曲”(《歧路》《炼狱》《十字架》)。接着有茅盾的“蚀三部曲”“农村三部曲”。最喜欢写“三部曲”的作家是巴金,他的小说几乎可以全部归纳到不同的“三部曲”中去,,最有名的当然是“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出现了梁斌的“红旗谱三部曲”:《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冯德英的“三花三部曲”:《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杨沫的“青春三部曲”:《青春之歌》《芳菲之歌》《英华之歌》,欧阳山的“一代风流三部曲”:《三家巷》《苦斗》《柳暗花明》等。进入八十年代,“三部曲”就更多了,恕不列举。这些小说尽管各有特色,但他们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共同之处,就是三部之中,一部不如一部,就像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的名言:“一代不如一代”(老子九斤,儿子八斤,孙子七斤)。于是,形成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三部曲”的一个基本模式:“老子—儿子—孙子”模式,呈现一代不如一代的“衰变”趋势。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写得很好,成了名著,后面两部无疑逊色不少。欧阳山的“一代风流三部曲”也是如此,《三家巷》写得最好,主人公周炳和少女们的形象跃然纸上,是一部标准的“成长小说”,后面两部就越来越观念化了。我甚至想说,第一部的结尾处就开始出问题了,周炳越来越不像“主人公”,像一个街垒战中的小跟班。梁斌的“红旗谱三部曲”,冯德英的“三花三部曲”,杨沫的“青春三部曲”,都呈现出“一部不如一部”的衰减趋势。看来这并非偶然,或许与中国人的历史观和生命感的特殊性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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