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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负盛名的《乌鸦》——爱伦坡传记 | 一日一书

2023-05-10 14:56:27

乌鸦



副标题: 爱伦·坡传记与诗选


作者: 沈东子 


出版社: 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7年7月



内 容 简 介


爱伦·坡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是推理小说的开山鼻祖,他的小说和诗歌在西方文学史中占有不朽的地位。爱伦·坡的作品对于现代文学与文化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柯南·道尔、、儒勒·凡尔纳、江户川乱步、希区柯克等人的创作都曾受其影响。


爱伦·坡的一生短暂而精彩,虽然一直坎坷不顺,但他的经历可谓精彩缤纷,尽管大多数的遭遇都是悲剧式结尾。



作 者 简 介


沈东子,作家、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少不更事》(长篇小说),《空心人》(小说集),《西窗剪影》(随笔集)等,译著有《呼啸山庄》《诺贝尔文学奖丛书·大盗巴拉巴》《世界悬念小说精选》等,常年在新浪网、凤凰网等开设时评博客。



试 读



第6章 远古的乌鸦



1843年,坡完成《蕾诺》一诗。主人公因未婚妻蕾诺早逝陷入哀痛,盼望与她在天堂重逢。诗中的蕾诺后来又出现在《乌鸦》里。诗刊发在《拓荒者》上,坡获酬10美元。这首诗由薇吉尼娅的病情而来,为这对表兄妹的命运,做了残酷的预言。

     

  哦,金碗破碎,精灵永远飞走!

  敲响钟声吧!圣洁的灵魂在冥河上漂游;

盖德维尔,你没有眼泪吗?

要么现在哭要么永远不!

  瞧吧,冷硬的棺材里,躺着你心爱的蕾诺!

  开始吧,念悼词吧——唱起送葬的歌谣——

  赞美诗送给最高贵的死者,没有谁死得这么早!

  挽歌送给她这双重死者,她死得这么早。

——《蕾诺》


1844年,坡带着薇吉尼娅坐船到纽约,在百老汇附近住下。此时的纽约正值早期工业文明时代,曼哈顿岛上高楼林立,行人步履匆匆,都在寻找自己的发财梦想。另一位比坡晚生十几年的美国作家霍拉修·阿尔杰,专门描写了曼哈顿的街头流浪儿,他为报章写连载励志故事,他笔下的流浪儿,有卖报的、擦鞋的、卖火柴的,故事编得并不新颖,无非叙述一鞋童遇见一老绅士,擦好鞋本来只要一元,但老头给了一张百元大钞,鞋童坚拒不收,老头发现了小男孩心中闪光的本质,于是写了一封介绍信,小男孩凭着那信,一步一步努力,最终成为华尔街上的一名白领。坡的作品当然与阿尔杰不同,要深刻得多,也更有文学性,可是在当时,阿尔杰的小说更叫座,人人都知道阿尔杰,却不知坡是何许人。


不久,坡把岳母玛丽亚接过来,三人一起住在东河边的一处住宅里。作为薇的母亲,坡最挚爱的姑姑,玛丽亚对这对表兄妹的婚姻,可以说操碎了心,既要对付外界的风言风语,还要照顾好两个孩子的起居,自己只能做针线活,收入相当有限,所以孩子到哪儿,她的心就尾随到哪儿,少不了叮咛和嘱咐。这里靠近海龟湾,有一大片葡萄园,属于一户叫米勒的人家,远处可以看见河面上来往的轮船。

玛丽亚姑姑经常去找米勒太太聊天,米勒的小女儿莎拉回忆道:

     

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东河边的海龟湾,靠近四十七街。邻居当中有一家人蛮招人怜爱的,那是坡先生,他的太太薇吉尼娅,还有岳母克莱姆夫人。可怜的薇吉尼娅,病得很厉害,我从未见她走出过屋子。坡跟克莱姆夫人经常来我家,他有空就来找我爸借小舟子,到河里去游泳,有时候会游到布莱克威尔岛以南的小岛那边去。克莱姆太太跟我妈很快成了朋友,跟我妈有说不完的话,讲她那些悲伤困苦的故事,好几次我见她脸上垂泪。我每次回忆她,她都是一副干净整洁的样子,脖子上是一圈雪白的衣领……①

     

坡并不甘心只做清苦诗人,他也尝试过,写一些取悦大众的故事。他前往《纽约太阳报》,这次携带的是一篇更加离奇古怪的小说,叫《气球把戏》。他见到老板,笑了笑,拿稿子给老板看。坡自认这篇小说会征服所有人。老板看过后果然连呼精彩,精彩!当即拍板下期发头条。


4月23日是礼拜六,报社门前一大早就人声鼎沸,挤满了情绪激动的读者,报纸刚印出来,人群便一拥而上,抢了个精光。以现在的眼光看,《气球把戏》就是篇科幻小说,讲述一伙冒险家坐气球飞越大西洋的故事,可当时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坡把自己的想象写出来,是很震撼人心的。该报当天销售一空,接下来几天谣传四起,人们纷纷议论这件事,好像此事已经确实发生过。那时的报纸每份售价50美分,坡拿到的钱并不多,这位苦主总是帮别人挣大钱。


写了多少年诗默默无闻,一篇通俗小说立马风行一时,坡到纽约一个多礼拜,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作家。《气球把戏》在坡的创作生涯中,只是一个小故事,一点都不重要,却是最受读者喜欢的作品之一。精明的出版商们开始盯住他,觉得这人身上有油水可捞,出他的小说没准会发财。可是很奇怪,眼见小说市场已经打开,坡却转了念头,忽然又迷上了写诗,写那些不挣钱的分行句子。


他这时想再做一搏,做一份自己的刊物,他先与《百老汇杂志》签下合同,出任该刊主编,并以文章入股,占三分之一的干股,后来慢慢购进其他股东的股份,最终摇身一变成为杂志所有人。看来坡并非后人想象的那么迂腐,他做生意还是蛮有一套的,只是从未把过多精力放在上面。


可是买下是一码事,要想经营好又是另一码事,他利用《百老汇杂志》做了不少事,一是发自己的小说,如《椭圆形肖像》等;二是指控大诗人朗费罗的作品剽窃他人,不过朗费罗没有回应;三是发熟识女诗人的诗作,奥夫人、惠夫人、爱丽特都在上面发过作品,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打动读者,杂志的销路没有打开。情急之下坡向朋友呼吁,请大家出资帮助他,但无人应答,坡只好宣布杂志关张,这件事前后还不到半年时间,费掉他不少金钱。


期间他写了首诗《艾尔多拉多》,把办刊的茫然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穿戴得快快乐乐,

  一位英俊的骑士小伙,

  在阳光与阴影之间穿梭,

  已经走了漫漫路途,

  嘴里哼着一首歌,

  去寻找艾尔多拉多。

  

  可他已慢慢变老——

  这勇敢的骑士小伙——

  心儿被阴影笼着

  因为他没找着

  一丁点痕迹

  看上去像艾尔多拉多。

——《艾尔多拉多》

     

一边工作,一边写作,总有一边做不好。眼见坡尴尬收场,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灾乐祸,波士顿的一个女同行就写打油诗讽刺坡:

     

想靠朋友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兜里没有现款,

《百老汇杂志》不太想走,

却不见哪个朋友为坡埋单。

     

坡为奥斯古德夫人发表了大量诗作,当然得好好说说这位奥夫人。坡的红颜知己是很多的,奇怪的是,薇吉尼娅对其他女人很抵触,独独对这个奥夫人有好感,经常邀她来家里做客,觉得有的事自己影响不了坡,但奥夫人能影响,比如喝酒,任薇怎么说,坡都戒不了,奥夫人一开口,坡居然就不喝了。有一种说法,认为薇之所以对奥夫人友善,是自觉身体不好,希望身后能有别的女人照顾坡,这女人不但会生活,会交际,还要懂文学,按如此标准,那是非奥夫人莫属了。


就算此种说法属实,那也只是薇的一厢情愿。这奥夫人生于波士顿,是有丈夫的,丈夫叫奥斯古德,奥夫人就是奥斯古德的夫人。奥夫妇还生育了两个女儿。奥先生是个画家,当初见到弗朗西丝小姐,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先是请她做模特儿,为她作画,画还没画完呢,就迫不及待向模特儿求婚了,于是弗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奥夫人。由此也可以看出,奥夫人确实是很漂亮的。用今天的眼光看待奥夫人的画像,她也是个大美人。


婚后奥斯古德夫妇去英国待了两年,那年头能去英国生活和学习,相当于我们今日出国留洋,对美国人来说也是很光彩的事。奥夫人在英国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也赢得了不少赞誉,可问题来了,不写诗还好,诗写得越多,她就越不快活,因为与奥先生没话说。奥先生从不读诗,对那些抽象的文字没兴趣,只懂欣赏视觉艺术。


回到美国后,她认识了坡。奥先生也认识坡,还专门为坡画过肖像,他对妻子与坡的传闻一直不闻不问。倒是坡的其他红颜醋意大发,其中一个叫伊丽莎白·爱丽特。爱丽特也写诗,写得还挺不错。当时纽约有个文学沙龙,沙龙夫人叫安娜·林奇,经常请名诗人来朗诵诗歌,吸引了大批野心勃勃的文学妇女,坡和奥夫人,还有爱丽特,都是在这个沙龙认识的,当然坡已名声在外,女士们是他的粉丝,对他只有崇拜。


既然以诗会友,大家免不了交换诗作,甚至开一些调情的文字玩笑——坡开这种玩笑最拿手,玩弄文字本来就是他的强项,可有时把玩不当,也会惹是生非。在坡看来,调情的文字也只是文字,是文字堆砌的玩笑,而爱丽特却很当真,认为那不是玩笑,是真情表达,这就麻烦了。爱丽特眼见奥夫人更得坡的欢心,一肚子妒火,跑去跟薇吉尼娅告状,说奥夫人的第三个孩子不是奥先生的,是坡的,薇一笑了之,把这件事转告坡,坡极为恼火。说实话就诗歌创作而言,爱丽特比奥夫人写得好,但奥夫人比爱丽特长得好,所以坡的心总是倾向于奥夫人的,现在听爱丽特说出这种挑唆的话,连对她的那点文学好感也没了。


这爱丽特自己爱坡爱得发狂,给坡写了许多情书,其中有一封为避免被旁人看懂,还是用德语写的,要求与坡幽会——爱丽特精通德语,曾将席勒的作品译成英文,但坡要么是没看明白,要么是看明白了不为所动,反正没理睬她。爱丽特有个恶习,喜欢窥探他人隐私,一次她借着与薇吉尼娅聊天,走进了坡的书房,发现她写给坡的情书,竟然被扔到一旁,而奥夫人的信,!这件事本来够让她吃醋了,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她偷看了那封信,据说里面充满柔情蜜意,表达了奥夫人对坡的无限爱慕。


爱丽特大怒,找沙龙夫人林奇告状,要林奇传话给奥夫人,索回那封信,否则就把这件绯闻向纽约文学界公开。坡得知此事,也勃然大怒,宣布与爱丽特绝交,并退回她的所有情书。爱丽特失望之极,转而向自己的哥哥卢米斯告状,说没有收到那些情书。卢米斯是军人,听罢妹妹哭诉,扬言要杀了坡,坡为此连忙找到好友英格里希,借了把手枪防身,顺带也把这些烦心事告诉了英格里希,说自己把爱丽特的情书装袋,放在了她家的门口。


这英格里希也是个作家,不知为何却不相信坡的陈述,反而说坡一定是把爱丽特的情书藏起来了,所以她才那么情绪激动。坡大怒,怎能容忍他人怀疑自己的诚信?他本来就是军人出身,立马提出与英格里希决斗以证清白。两人真打了一架,结局各有说法,坡说把对方击倒在地,可大家看见的是他的脸肿起来了。之后坡请来律师,就英格里希诽谤一事向纽约法庭提起诉讼,英不愿卷入此等官司,躲到华盛顿去了,结果法庭判坡胜诉,由英赔偿坡255美元。这件事轰动纽约文学界,文人本来是讲道理的,打架毕竟不多见,不少人因此对坡敬而远之。

     

再说回奥夫人。她与坡可谓一见倾心,一来两人是波士顿老乡;二来都在英国逗留过,有海外求学的共同经历;那第三嘛,自然是都喜欢诗歌,也都写得很好,奥夫人小有名气,坡自不待说,诗名如雷贯耳。其实还有第四,也是最要命的,那就是奥夫人那双闪亮迷人的眼睛,尤其是那一招,搬只小凳子往坡面前一坐,仰脸望着他,一脸的似水柔情,似乎很崇拜的样子,一下就把坡的魂儿给勾走了。坡是个情痴,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痴迷的眼睛,整个人都会被那眼神融化掉。有研究学者甚至说出了第五条,说奥夫人跟薇吉尼娅一样,脸上总有一种桃红,看上去很美丽,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肺结核的早期征兆。


那么奥夫人的诗究竟写得如何呢,这里选译两首,一首叫《那就这样吧》,专为坡而写。

     

也许你觉得这样公平,

被束缚得越来越紧,

用淡淡的声音对我表白,

加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那就这样吧!我只明白

若是今晚换了我,

我不会像你那么悲哀,

因为神的世界生机勃勃。

     

我不会,像你做到的那样,

将过往的记忆轻易遗忘;

我不会撇开,灵魂与容貌,

感情覆盖的映像。

     

哦,想想那会有多么深

那追悔与骄傲带来的痛苦

体会吧,你会在冷静中明白

那忧伤,我徒劳地想把它藏住。

你身边那可爱的天使姑娘,

被你灵魂亲密的光芒所笼罩,

那心儿如何能去责怪

友情给予的这点光照。

     

可假如你觉得这样公平

这祝福让你心生愉快,

用狠心的声音对我表白,

那就这样吧!我不会对你责怪。


这诗写于1845年,彼时两人刚刚认识。这里描述的,是面对坡的情感流露,奥夫人的劝慰与婉拒。另一首叫《玫瑰花蕊为何要绽放》,写作时间不详。

     

我希望花蕊永不绽放,

这样会更纯洁也更漂亮;

在绿叶丛中羞红了脸,

越过苔藓偷瞟一眼

那么羞怯,我都不愿

她露脸于大家面前。

我吻了又吻,

那吻似乎成了锁链,

锁定那花瓣颤颤巍巍,

最终生长成——一朵花蕊!

可是吻不过是无力的束缚

而我以为,花朵是变化的事物;

那任性的花瓣,片片相偎,

尽情舒展面朝阳光,

那甜美的芬芳弥漫荡漾,

连我都忍不住心花怒放!

哦,花儿在我手心里搁着,

一点一点,很快就褪了颜色;

你也许听见了叹息,

就那样悲伤地看着她死去。

真希望她依旧是一朵玫瑰花蕊,

真希望她依旧安睡,

带着眉间羞怯的优雅,

躲藏在浓荫的遮蔽之下。

真不希望会写成这样,

玫瑰花蕊为何要傻傻地绽放?

     

应该说奥夫人的诗作平白易懂,不似坡那么晦涩,两人虽然都写诗,但风格是迥然不同的。要说诗风,估计爱丽特跟坡更接近。这爱丽特本来就相貌平平,又富于进攻性,坡当然受不了,只能选择躲避。


爱丽特散播的谣言没能离间坡的家庭,却给奥先生沉重打击,他先是要求爱丽特道歉,继而携全家愤然离开纽约,去了费城。纽约确实如它的绰号“大苹果”那样,充满各种诱惑,没点自制力,还真扛不住。几年过后,奥先生还是怒气难消,对奥夫人依然耿耿于怀。1849年加州发现金矿,成千上万的美国人一路往西,去碰运气,奥先生也负气去旧金山淘金,直到奥夫人快死时,才回来看她一眼。人言有多么可畏,这是一个例子。


坡去世第二年,奥夫人死于肺结核。其实奥先生真的多虑了,奥夫人只是喜欢与男人做戏,周旋于各色男人当中,享受男人的献媚与夸耀;真要到最后,她还是会找回奥先生的。奥先生不懂她的心,反而让她更放心。坡虽然情商高,毕竟是别人的丈夫;再说了,情商高也未必是好事,每道脑回沟都看得清清楚楚,玩弄小心机的空间没有了,也挺无趣的。


薇曾写过一首短诗,诗中有“摆脱了俗世的罪孽和眷顾/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长舌妇”的句子,长舌妇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爱丽特,薇在临终时甚至说,她是被爱丽特气死的。薇是不是被爱丽特气死的,后人不敢肯定,但那个“人格刺客”格雷斯沃德确实是被爱丽特气死的。坡死后,爱丽特跟格发生情感纠葛,但很快就发现格不是个东西。格当时正与第二任夫人麦尔斯闹离婚,想新娶一个叫迈克莉莉丝的年轻女子,爱丽特不但给麦写信,叫她千万别离婚,还给迈写信,让她千万别嫁他,历数格的斑斑劣迹,把格气得半死,没过几年真死了。格曾经帮助爱丽特出版《美国革命中的妇女》一书,他说从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女人。真是一物自有一物降。

     

坡为什么忽然又着迷于写诗呢,若从他的境遇考虑,就很好理解了,因为他不快乐,因为薇吉尼娅病入膏肓,他深陷于失去爱人的恐惧中,那恐惧幻化成一只黑鸟,在他的头顶盘旋,发出不祥的聒噪。早在1842年,坡在读狄更斯连载小说《巴纳比·拉奇》时,就从拉奇那只被唤作格里普的乌鸦身上获得启发,认为乌鸦很入诗,是很好的象征意象。这些年他一直在琢磨,究竟怎样写,才能让这只黑鸟生动起来。


《乌鸦》是坡最有名的诗作之一,之所以有名:第一,体现了他那句名言,“美人之死乃世上最富诗意之主题,若这美人同时也是爱人,那就更富诗意了。”这句话里有三个关键词:美、爱、死。美是外在的轮廓;爱是内心的感受,二者叠加就会升华出诗意,不过这种诗意太甜太肤浅,还要再加上死,有了死,诗才会厚重而刻骨。在坡看来,最好的诗歌是跟死密切相关的,只有死能把美凝固成永恒,死是一滴远古的松脂,可以把花朵变成金色的琥珀。《乌鸦》全诗都在追忆他那位死去的美人兼爱人。

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独自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陷入对早亡爱人的思念中,这时听见门外有声音,他开门,可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回到屋子里,却发现那声音来自窗户外。他打开窗户,从外面扑腾进来一只乌鸦,径自“盘歇”(perch upon)在一尊维纳斯雕像的头上。这就是乌鸦的由来。接下来男人开始与乌鸦对话,可不管男人说什么,乌鸦只有一句回答:“绝无可能。”这是乌鸦的聒噪,也是来自旷野的回音,表现了坡对生命的看法,说沮丧也好悲观也罢,反正发自他的内心。


第二,全诗结构严谨,完全遵循英诗古典韵律,并略加发挥,相当于中国古诗讲究平仄的格律诗,是悼亡诗的范本。全诗十八节,每节六行,用的是所谓trochaic octameter,也即扬抑格八音步,每行有八个重音,第二、四、五、六行句末押尾韵(end rhyme),其中第六行为trochaic tetrameter(扬抑格四音步),即四个重音。全诗第二、四、五、六行押or韵,如before,door,more,implore,yore等等,本译本通押汉语拼音en,eng,ing韵。原诗每节第一行中间之字与行末之字,第三行中间之字与行末之字也押韵,叫internal rhyme(行内韵),整首诗的韵脚为ABCBBB,译本尽量照顾到,以体现所谓形式美和韵律美,这也是坡将古典诗歌推向至善至美的标志。


以下面这节为例,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一戳窗棱,只见伴随一阵扑腾,

踱进来一只远古的乌鸦,气派典雅而神圣

它对我不屑于搭理,一分钟也未停息

以王公贵妇的威严,盘歇于我卧室的房门

盘歇于房门上方一尊帕勒斯雕像的脑门——

就那么歇着,坐着,一声也不吭。

  

圣、门、门、吭为尾韵,棱和腾,理和息为行内韵。说实话,虽倾尽全力,译本也仅译出部分原意,声韵部分更是难以良好体现,举例并非表明自己译得有多好,只是方便读者一目了然,对英诗韵律有初步了解。坡的诗风有古典美,他熟读《》和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喜欢用典,辞藻华丽文雅,但又节奏明快,平易如同民谣,诗句的长短,标点的用法,也都有讲究,这是他的技巧高超之处,同时代诗人无有出其右者。能与坡媲美的,是二十世纪英国大作家乔伊斯,乔伊斯对文字极其挑剔,要看到每个字的形和音,才能决定接下来用什么字,为了琢磨单词的感觉,他一直拒绝用打字机,坚持用手写,最终写出《尤利西斯》那样的艰涩巨著。对乔伊斯把玩文字的高超技巧,法国人德里达有专著探讨。


对于诗歌,坡有很明确的看法,那就是无韵不成诗。坡是个“韵控”,一直很强调诗歌的乐感,认为诗歌如果没有韵律,那与散文何异?既然是散文,何必还要分行?在坡看来,那韵律便是节奏和韵脚,所以他的诗作几乎全都是押韵的,而且押的是很严谨的韵,讲求抑扬顿挫,念起来琅琅上口。以四行诗为例,汉诗通常押一、二、四句,或二、四句,英诗则同时押一、三句和二、四句,即所谓abab韵,也有押一、二句和三、四句的,叫aabb韵,这是古典英文诗的常用模式,对于习惯于无韵诗歌的当代读者来说,念起来会不适应,有束缚感。如果说现当代诗人喜欢宽松的休闲装,那么坡每次出场,必定要披挂整齐才亮相,头盔长靴,腰带佩剑,一样都不能少。


这样的扮相看上去潇洒,译起来就很费思量了,所以这是一门甘苦自知的差事,或曰自讨苦吃。译坡的诗作如果不讲求韵律,译成散漫的自由体,是不能准确传达其艺术风格的,犹如去掉了他的甲胄,把他变成随心所欲的自由战士。坡不是自由战士,是诗人里的贵族,哪怕就是破落贵族,也自有贵族的教养和规矩,旁人可能不一定喜欢,但无碍他的存在,正如我们读古诗,未必句句都欣赏,但只要里面有灵光闪现,还是值得一读的。


结构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死亡的迷惑,对人生无奈的哀歌,始终是坡诗的主线。全诗不断重复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虽然只是乌鸦的叫唤,听上去却是命运的呐喊,犹如黑暗中的一个悲情预言家,无论你说什么,都回答你绝无可能。整个夏天和秋天,坡都在修改这首诗,推敲每个句子,每个单词。《乌鸦》完稿后,坡先后投给多家报纸,包括老雇主格雷厄姆的《格雷厄姆杂志》,还有《美国评论》等,那些报刊虽然没有发表该诗,但都对坡的诗歌尝试表示钦佩,并付给报酬。作品最终在《晚镜报》首发,并迅速被全美国七八家报纸转载,赢得挑剔的纽约评论界高度评价。不过这么一首划时代的诗歌,《晚镜报》仅付酬14美元。


《乌鸦》的影响是深远的,一时间诗歌爱好者纷纷以阅读《乌鸦》为时尚,生怕因不熟悉该诗而被人认为落伍,若能背出几句,更是备受欢迎。坡还被各地图书馆请去做演讲,对这首诗做更多的解说。坡的手迹很漂亮,写得一手潇洒的花体,他有一种写作习惯,喜欢把自己的诗作粘连起来,连成一条长卷,可以卷成轴,成为名副其实的诗卷。朗诵诗歌时,一边朗诵一边打开纸卷,那纸卷在身前缓缓落下,如诗歌的瀑布,场景格外动人。


有听众投书报纸,说“能听见坡在公共场合朗诵《乌鸦》,是一件人生大事”。还有读者回忆道,坡在朗诵开始之前,会把所有灯光熄掉,,朗读的声音短促低沉,所有人全都屏住呼吸,生恐破坏那种情境。坡的手迹是优雅的,文句是流畅的,用词也很精妙,但意思深奥晦涩,有一种“精妙的晦涩美”,欣赏这样的文体,就如同倾听低音独唱,自然需要安宁的心境。


眼见坡诗受到赞美,坊间甚至出现了不少仿作,当中有的神形兼备足以乱真,比如《致伊莎多尔》《森林冥想》《乡村街道》等几首,都曾被收进坡的不同诗集里。不过坡是无法复制的,就像后人模仿海明威、马尔克斯一样,仿造只能是形式,设想一个人没经历过刻骨铭心之痛,如何能发出乌鸦的悲鸣?一个人如果喜欢坡的韵脚,当然可以仿出韵文,但那不是诗,只是韵文,最终还是会被甄别出来。


,据说林肯读后长久无语,也不知乌鸦的咒语,给林肯带来怎样的遐思。他与坡同年出生,坡死后十几年,林肯成为美国总统。值得一说的是,连远在英国的女诗人白朗宁夫人也给坡写信:

  

你那只《乌鸦》在英国产生了“恐怖”效果,把我周围的朋友吓着了,我听说有人被“绝无可能!”弄得神魂颠倒,还有个熟人,恰好有尊“帕勒斯头像”,每当黄昏来临,根本不敢往那头像上看。


白夫人比坡大两岁,是英国当时最受欢迎的女诗人,坡的《乌鸦》借鉴了白夫人《杰拉尔蒂娜女士的求婚》一诗的节拍,书出后坡特意给白夫人寄了一本,以示敬意。这是白夫人给坡的回信。说到这《杰拉尔蒂娜女士的求婚》,也是奇葩一朵,这首诗长达419行,是白夫人的急就章,,可一直忙于其他事情,眼见截稿日期到了,她情急之下找出一篇旧诗稿,一天之内一口气增写了140行,结果出人预料,诗篇发出来后,赢得读者一片叫好声,最重要的是,“求婚”得到回应,赢得了罗伯特·白朗宁的爱慕,他们后来结为夫妻,夫唱妇随,成为英国文坛传奇。


《乌鸦》不但影响别人,也影响坡自己,他的许多诗作都喜欢押or韵,如《寂静》《蛆虫征服者》等。坡并未因这首诗的发表而摆脱贫困,他说除了希望,我什么也没收获。受经济困窘影响,一家人回到纽约市区,在艾米狄街15号住下来。这段时间他倒是出了好几本书,纽约威利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小说集,随后又出版诗集《乌鸦及其他》,他在扉页上写道:“写诗不是目的,此乃激情所致。”(poetry has not been a purpose, but a passion.)过了一段时间,为节约房租,一家三口又搬到更窄小的艾米狄街85号,此时正值隆冬,因为没钱买煤烤火,薇吉尼娅只能蜷缩在床上,怀抱那只叫凯特丽娜的大黑猫取暖。

  

1844年是美国总统大选年,民主党人波尔克与辉格党人克雷斗得你死我活,那时还没有共和党。媒体这下疯狂了,各种消息满天飞,今天吞并得克萨斯,明天有黑奴逃亡等等。,平日人不多,大选来了,会所也热闹了。一个冷飕飕的夜晚,老板哈里森在店内巡视,透过橱窗的小方格,看见一位额头宽阔的绅士,穿着黑色风衣,一副演员派头,正站在橱窗前,审视架子上的雪茄烟。


那位陌生人犹豫一阵后,走了进来,询问雪茄的价钱。哈里森说了个数字,对方点点头,评价了几句,没有买的意思,随后准备离开。哈里森显然被对方所吸引,说话的腔调和准确的用词,都让他印象深刻,这个俱乐部虽然来客不少,但如此有风度的绅士,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请对方留步,抽一支雪茄,对方没有拒绝,不过接过烟就走了,并没有停留。过了两礼拜,那人又出现在橱窗前。


这次他跟哈里森聊开了,先聊大家关注的选举,然后说你这家会所不错,应该有自己的会歌,我可以为你写。哈里森相信自己的直觉,认定此人不凡,自然大喜过望,马上奉上纸和笔。来人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写,字迹异常漂亮:

  

  白鹰在空中飞翔,

  战斗的呐喊在天国回响,

  这就是我们勇敢的白鹰,

  飞越山谷与海疆。

  …………


他大概事先已经构思好,提笔一挥而就,很快就写完了。


哈里森连声致谢,表示要给对方酬金,但那人不要钱,要了一包上好的咖啡。临走时,哈里森希望他留下大名。那人淡淡一笑说,没问题,叫我帕利吧。那包咖啡显然味道不错,没过多久,一个秋雨萧瑟的雨夜,那人又来了,前脚刚进门,霍莱克后脚就跟了进来。这个霍莱克是当时比较有名的诗人,擅长写诗讽刺时政,,还竖有一尊他的铜像。


哈里森招呼来人,晚上好啊,帕利先生。


话没说完,只听霍莱克大叫,天哪,坡,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看看霍莱克,又看看哈里森,耸耸肩说,我是用帕利的名字跟哈里森先生认识的,没什么恶意,刚才在雨中散步,看见这儿亮着灯,想进来暖和暖和,相信哈里森先生不会拒绝。哈里森听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爱伦·坡,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招呼两人进来喝咖啡,还拿出最好的茶和菠萝馅饼,款待两位纽约最优秀的诗人,不对,应该是全美国最优秀的诗人。


坡当时经济困窘,用会歌换的咖啡,是拿回去给爱妻薇和玛丽亚姑姑喝的,在天寒地冻的日子,她们需要热咖啡取暖。此后坡与哈里森一直维持着友情。坡去世后,哈里森根据记忆,画了一副坡的肖像,装上镜框悬挂在会所里。这副肖像如今陈列在纽约长岛历史学会,是该学会的珍贵藏品。①

  

薇一直相信表哥会有出头之日,但她没能看到坡功成名就那一天,事实上坡在世时也未能功成名就。他这一生都如那只乌鸦诅咒的那样,注定“绝无可能”。薇一直咳血不止,凭着对表哥的爱,与病魔搏斗了五个年头,好几次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期间还给坡写了一首小诗《致坡》,衷心祝福心爱的埃迪早日结束苦难,走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中文有藏头诗,即每句诗的头一个字连起来,暗藏着意思,如“平湖一色万顷秋/湖光渺渺水长流/秋月圆圆世间少/月好四时最宜秋。”(徐渭《游西湖》)头四字连起来是“平湖秋月”。英文也有藏头诗,只不过中文藏的是字,英文藏的是字母,即每行诗的头一个字母。《致坡》就是一首藏头诗,这首诗共十三行,每行的首字母,为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一个字母,十三个字母竖排下来,就是坡的全名,可谓表达了对坡的无限深情。如同中文藏头诗无法翻译成英文一样,这首英文藏头诗的形式也没法译,只能把意思译过来。

     

致 坡(1846)

薇吉尼娅·坡

     

总想与你一同漫步——

最亲爱的你是我生命的归宿

给我一间当家的木屋

一棵蓬勃的茑萝将柏树攀附。

摆脱了俗世的罪孽和眷顾

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长舌妇。

有爱就不会走错路——

有爱我那虚弱的肺会康复。

哦,这安详平和的日子,

真不愿被他人瞩目!

我们的时光轻松自如,

不用再担心卖身为奴——

这快乐将安宁长久获得赐福。

     

坡本人也喜欢写藏头诗,尤爱藏头爱情诗,最有名的就叫《一首藏头诗》。藏头诗之所以藏头,自然有委婉表达的意思,但也有的藏头诗只是文字游戏,比如这首《一首藏头诗》,9行诗的首字母组成伊丽莎白(Elizabeth),可它开篇就把伊丽莎白叫出来了,可见在这里藏头只是一种逗乐的方式,用来取悦自己喜欢的女孩,并非真的想藏匿伊丽莎白的姓名,有点像红楼梦里才子佳人玩的曲水流觞,你一句,我一句,其中的奥妙,游戏中人最知道。

     

一首藏头诗

  

伊丽莎白,你说一切都是无奈

“就是不爱”——由你甜蜜的口中说出来,

你或者L.E.L说无奈

纵有赞西佩的本领也无法更改,

哦,假使那是你的心里话,

何必说得那么温情——还把眼睛捂盖。

想想吧,当月神想治愈恩底弥翁的爱,

结果把什么都治掉了——

他的愚昧,傲慢和情爱,因他已生命不再。

  

这首诗与另外一首同样也是藏头诗的《伊丽莎白》,都是写给他的另一个表妹伊丽莎白·丽贝卡·荷林的,这位表妹比坡小6岁,是个很世俗,也很理性的女孩,她觉得坡除了写诗,什么也不会,连遗产都没有,跟着他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所以对坡的表白只是笑笑,没做任何回应。同样都是表妹,伊丽莎白与薇吉尼娅的看法大相径庭,人与人真是不一样,女人与女人更是不一样,如果一定要做比较,不妨把伊丽莎白与薇吉尼娅比作薛宝钗和林黛玉,那多情多病的薇,便是美国的林妹妹。伊丽莎白后来两次嫁人,活了七十多岁。


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除了表妹伊丽莎白和女诗人伊丽莎白(L.E.L),坡的心中还有一个伊丽莎白,就是自己早逝的生母伊丽莎白,母亲虽然在他两岁时就离世了,但一直主导着他对女人的爱。如果说这首诗里还藏了什么,大概就是坡的伊丽莎白情结,对母亲的怀念。不过坡写得最缜密的藏头诗,叫《情人节礼物》,是写给他钟爱的奥夫人奥斯古德的,这首诗可谓煞费苦心,一般人还真看不出那藏头诗的头,究竟藏在哪里。


一般的藏头诗藏在每行诗的第一个字母,只要明白规律很容易找出来,《情人节礼物》的复杂之处在于,分别藏在第一行的第一个字母,第二行的第二个字母,第三行的第三个字母,以此类推,一直藏到最后一行,也即第二十行的第二十个字母,这是只有魔鬼才能玩弄的把戏,可坡为了取悦奥夫人,居然就把她的全名像楼梯一般藏在了一首诗里,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可是爱情这东西,不是光靠用心就能成功的,还得讲点运气,运气不够好,给多少赞美送多少玫瑰都没用。


这段时间坡还写了一首诗《尤拉丽》,主题也是美人之死。值得一提的是,坡似乎对字母L有强烈偏好,他诗作中的好几个女主角,名字都带L,如《安娜波儿·李》《蕾诺》《乌拉吕姆》等等,这尤拉丽也带L,有研究学者认为,这也是坡的恋母情节,因母亲伊丽莎白的名字里就有一个L。L指母亲、爱人,当然也有爱的意思。《尤拉丽》发表在1845年7月号的《美国评论》上。

     

哦,天上的星星

在夜空中闪耀

怎比得上这明媚姑娘的眼睛明亮!

那由绛紫色和珍珠色

熏染出的月华,

怎比得上羞涩尤拉丽那散漫的卷发——

怎比得上大眼睛尤拉丽那低垂而散乱的卷发。

——《尤拉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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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Hervey Allen,Israfel:The life and times of Edgar Allan Poe.

① Hervey Allen,Israfel:The life and times of Edgar Allan P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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