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文/ 黄政
这联诗，连同遒劲的颜体字，我永远忘不了。二十年前，我蜗居在文冲江北东约七巷24号，曾子健先生夜访陋室，手书相赠。陋室之陋，难于想象。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春秋成千上万的蚊子嘤嘤嗡嗡。大概先生看我处陋巷而心有所动，特加以勉励吧。不过，其时我一心只想着环境寒碜，委屈先生了，没有体会先生的良苦用心。
先生那时是石化中学语文科组长，他是我们大家的“活辞典”和“百科全书”。大家埋头办公的时候，突然会冒出一句“老曾，‘焚琴煮鹤’什么意思？”，或者“老曾，‘中书舍人’是什么官”诸如此类的问题，打破办公室沉寂，老曾多半头也不抬，信口就能回答，干干脆脆，绝无含含糊糊之语。那时的我，对先生，简直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不过先生学问大，却绝无半点脾气。对学生，对平辈，对晚辈，永远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面容，对领导，也绝无半点卑微的语气，一样的平和。办公室里，他早到了，总是悄悄地扫地，拖地，擦桌子，弄的几个晚辈很难为情。我内心常想：他怎么这么好脾气，他怎么这样好涵养呢。
因了他的好脾气，我和师兄谢江平倒是能和他摆摆龙门阵。老曾是个布衣宰相，我和老谢（其实只比我大几岁）血气方刚，所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类，正好臭味相投。今天，一部关于远征军的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可以使举国沸腾，凤凰卫视的“西征军之谜”的系列专题可以振聋发聩，但这类题材早就是我们二十年前的谈资。先生的口述历史，有情节，有细节，栩栩如生，比今天的电视剧和专题片丰富多了。先生脑子就是一部上下五千年，不像今天的种种讲坛，书没读几本，就称“砖家”，潮流兴什么，就说什么；上头喜什么，就做什么。名头大的吓人，不过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也许也因为和先生的相遇，也因为先生的隐退，我从此就落下了不大看得起人的毛病，但错不在先生——先生的脾气是极好的——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缘故。
但是，比先生脑子里的历史更让我迷惑的是先生的历史。先生似乎没有上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大学，但他满肚子的学问从何而来？我有时候猜想，他是湖南人，又姓曾，会不会跟大清中兴名臣曾国藩有什么渊源吧。先生五十年代末入疆，在新疆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在那样一个自然恶劣的地方，一般人如果没有机会离开这样的环境，恐怕早就随乡入俗，成为普通的牧马人了吧。我不知先生因何事入疆，也不知道那时先生遭何因不能上大学，但我和他朝夕相处，从没听过他半句对命运的抱怨，对历史的纠结；相反，我常常听他说起石河子的城，喀纳斯的湖，王胡子的骂人，脸上的自豪和骄傲溢于言表。环境影响人，环境也造就人，广漠的戈壁和无垠的草原是不是先生豁达胸怀的成因呢。
先生工书法，善绘画，通《周易》。退休迄今十有四年，书画之余，精心于《易经》。前年，我拜访他，他送我一本将近60万字的《〈易学〉普及读本》，又托我送数本给学校及学校当年的同事。（今年，又托我送画册，但我因公事私事拖沓，一直没有去他家。）其对学校的拳拳之情，对我的殷殷之意，让我捧书而手颤。
人过四十，万事皆空。但是先生在前，我不敢空。一旦我面对空墙的时候，先生的面容跃然而出；先生的手书，历历在目。先生的学问的形成与人格的养成，那是坎坎坷坷数十载人生的沉淀；人生的悲悲喜喜，其实是春风桃李中蓦然回首的一杯美酒。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算稍稍参悟先生手书的微言大义，而先生本人，是我永远读不完的一本人生大书。先生人品，我生永难企及；如果来生孜孜，我能有先生学问之一二，就此生无憾矣。
写作后记：
这是数年前写的一篇人物传记，因为嫌教材所选文章不接地气，文采也不足，特为高一新课标传记单元学习而写的一篇范文。
传主是本校退休快二十年的曾子健老师。今天重选这篇文章，首先着眼于展现石化中学光辉校史，感怀为石化中学殚精竭虑流过汗水出过大力的一代老前辈。没有他们，没有石化中学的今天，谨借薄文向他们致敬。
从写作角度看，传记的写作不同于一般记叙文的写作，贵在“真”，感情真，细节真，语言真。语言粗疏，难以准确表意；语言华丽，又往往伤及传情。所以特别要注意分寸感。写作中含情但不能放纵，譬如书法写篆书，快则轻浮，慢则滞涩，而要“缓而通”。
其二，中国的美学传统重写意，传记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文学样式，能否抓住人物神韵是作品的灵魂。